大刘看来这却是他人生中最为“春风得意”时。那股子“得意”,并非来自自然气候,而是源于他职场境遇的陡然升温,像一股热浪,将他从前些时日的压抑与憋屈中彻底解救出来,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一切,都始于他成为了老板娘身边不可或缺的“首席跟班”。
五金厂老板娘年已四十却风韵犹存、手段更是不凡的工厂女老板,似乎在一夜之间,将信任和重担都压在了大刘的肩上。如今的大刘,早已不是那个保安副队长。他的活动半径,从机器轰鸣的厂房,扩展到了这座城市最豪华的酒店、最私密的会所、最讲究的茶舍。他的工作内容成了陪伴老板娘进行一场又一场至关重要的“公关”活动。
他忙,忙得脚不沾地,忙得不可开交。手机铃声成了他生活的背景音,那头永远是老板娘干练而不容置疑的指令:“大刘,下午三点,悦华酒店,李总那边你再去沟通一下细节。”“晚上订‘兰亭阁’,王局长喜欢安静,礼物备双份,一份给他,一份给他夫人,你机灵点。”……
他的西装革履取代了沾满油污的工装,公文包里塞的是厚厚的合同、精美的礼品册,以及永远不够派发的名片。他学会了在饭局上什么时候该敬酒,什么时候该挡酒,什么时候该巧妙地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又该装作不胜酒力,给足对方面子。他像一块被投入急流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以往从未接触过的世故与人情。
然而,这“春风得意”的背后,是家庭生活的全面失守。妻子阿芳的肚子,如同吹气般一天天膨胀起来,已然到了瓜熟蒂落的预产期。那里面孕育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未来的希望。可大刘,这个理论上应该守在妻儿身旁的准爸爸,却连按时回家都成了一种奢侈。
看着女儿挺着巨大的肚子行动日渐不便,女婿又终日不见人影,阿芳的母亲,那位一辈子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再也坐不住了。她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风尘仆仆地从老家赶了过来,接过了照顾女儿的重担。有了丈母娘这座“靠山”,大刘内心深处那点因顾家不力而产生的愧疚感,仿佛找到了赦免令。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遇上重要的应酬,或是需要陪同老板娘去邻市见客,他干脆连家也不回了,只是在电话里匆匆对阿芳交代几句。
“妈在呢,你放心吧。工作要紧,自己注意身体。”阿芳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总是带着一丝疲惫,却鲜少有抱怨。
大刘是心存感激的,感激丈母娘的理解,更感激阿芳的“懂事”。而这种“懂事”,很大程度上,也源于大刘带给家庭实实在在的物质变化。
老板娘是个精明的女人,深谙“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的道理。她看到大刘如此卖力,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自然不会在待遇上亏待他。工资奖金自不必说,那些用于公关、打点客户的“礼品”,经大刘的手流出,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件格外精致、或者特别适合家用的,会“自然而然”地流进大刘自己的公文包。
于是,家里开始出现一些往常不会有的东西:包装精美的进口保健品,给孕妇补充营养正合适;质地柔软的真丝围巾,是给丈母娘的;还有名牌护肤品套装,高档的巧克力、茶叶……阿芳起初还担心,反复询问来源。大刘总是轻描淡写:“老板娘给的,客户送的,多的是,放着也是放着。”
阿芳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物品,再看看大刘日益憔悴却精神亢奋的脸,到了嘴边的埋怨,又悄悄咽了回去。她是个实在的女人,懂得生活的艰辛。丈夫虽然陪伴少了,但他是在为这个家拼搏,而且,他也确实将这个家操持得越来越像样了。物质的补偿,像一层润滑剂,微妙地维持着这个家庭在特殊时期的平衡,掩盖了其下暗涌的情感亏空。
老板娘在外面应酬多了,即便是久经沙场,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尤其是遇到那些非要“酒桌上见真章”的客户,她便开始让大刘顶上去。
“大刘,我这杯你替一下,最近胃不舒服。”
“刘经理,看来你是海量啊,来,我再敬你一杯!”
“老板娘有你这员大将,可是省心多了!”
起初,大刘还很不习惯,面红耳赤,笨嘴拙舌,只是凭着一点憨厚和酒量硬撑。但次数多了,在老板娘赞许的目光和客户带着醉意的恭维中,他渐渐找到了感觉。他开始学着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敬酒敬得恰到好处,挡酒挡得不露痕迹。他从一个被推上前线的盾牌,变成了一个主动出击的利器。酒精麻醉了神经,也膨胀了某种虚幻的自我价值。他似乎真的成了酒桌上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成了老板娘事业版图中一块重要的拼图。
这天晚上,又是一场硬仗。宴请的是几个北方来的大客户,性情豪爽,酒风彪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间里已是烟雾缭绕,觥筹交错。老板娘显然有些倦了,巧妙地退居二线,将主战场留给了大刘。大刘正与对方一个副总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杯接一杯的白酒下肚,眼前的世界已经带上了重影,耳边的喧嚣也仿佛隔了一层膜。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一遍,两遍……执着得不像话。
他勉强掏出手机,屏幕上“老婆”两个字像两根针,刺得他醉眼朦胧的眼睛生疼。他皱了皱眉,本想挂断,但一种莫名的心悸让他滑向了接听键。
“喂……阿芳啊?我……我这儿正忙……”他舌头有些打结,声音含混。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阿芳的声音,而是丈母娘带着浓重口音的、惊慌失措的喊叫:“不好了!阿芳……阿芳她肚子疼得厉害,破水了!我们、我们得赶紧上医院!”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大刘的醉意瞬间醒了一半!“什么?!妈你说清楚!怎么样了?”
“已经在叫车了!你赶紧来医院啊!市妇幼保健院!”丈母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大刘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声,引得满桌人都诧异地望向他。
“怎么了,刘经理?家里有事?”老板娘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问道。
“老……老板娘,我、我老婆要生了,在医院,我、我得马上过去!”大刘语无伦次,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要生了?”老板娘眉头微蹙,但立刻舒展开来,恢复了从容,“这是大事,你快去吧。这里我来应付。”
“可是……王总他们……”大刘看着一桌重要的客户,脚步像灌了铅,进退两难。他知道,这场酒局关系到一笔至关重要的订单。
“没事,生孩子要紧。”老板娘挥挥手,语气果断,“快去吧,代我问阿芳好。”
大刘如蒙大赦,也顾不得礼节,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踉踉跄跄地就往外冲。身后似乎传来客户们理解的哄笑声和“恭喜刘经理”的嘈杂声,但他已经听不真切了。
冲出酒店大门,夜晚的热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他站在路边,拼命挥手拦车,可一辆辆出租车要么载着客,要么对他视而不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停地看手机,想象着阿芳在医院里痛苦无助的样子,内心被巨大的恐慌和自责淹没。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他不在她身边?
他这段时间到底在忙些什么?那些酒局,那些应酬,那些虚无缥缈的“前程”,在妻子分娩的痛苦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苍白!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一辆空车停在了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几乎是吼着报出医院名字:“市妇幼!快!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车子在夜晚的城市街道上穿梭,窗外的霓虹灯拉成长长的、模糊的光带。大刘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一遍遍拨打阿芳的电话,却无人接听。想必她已经进了产房。他又打给丈母娘,电话通了,里面传来医院特有的嘈杂声,丈母娘带着哭音絮叨着:“进去了,已经进去了!医生说不让带手机……建军,你到哪儿了呀?阿芳疼得直叫唤,我听着心都要碎了……”
大刘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
好不容易赶到医院,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向产科大楼。在产房外的走廊里,他看到了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来回走动的丈母娘。
“妈!阿芳呢?”
“还在里面!进去快一个小时了!”丈母娘看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抓着他的胳膊,“你怎么才来啊!身上怎么这么大酒气!”
大刘无力解释,也无心解释。他瘫坐在产房外的长椅上,汗水浸湿了衬衫,酒精的后劲混合着极度的紧张和担忧,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产房那两扇紧闭的门,像一道生死结界,隔开了他和里面的妻子。门内,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经历着炼狱般的痛苦,为了迎接他们共同的新生命;门外,是他,一个满身酒气、精神恍惚、在关键时刻“缺席”的丈夫和父亲。
时间仿佛凝固了。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其他等待家属偶尔的踱步声和叹息声。他能隐约听到产房里传来其他产妇的呻吟和叫喊,每一次声音响起,他的心都随之揪紧,分辨着那是不是阿芳的声音。
他想起和阿芳相识的点点滴滴,想起她得知怀孕时那惊喜又害羞的表情,想起她孕期反应严重时苍白的脸,也想起最近,她看着自己晚归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为自己找了多少借口?工作,应酬,前途……可这一切,在生命诞生的神圣面前,究竟有多少分量?
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双手插进头发,深深地埋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产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名护士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容:“谁是阿芳的家属?”
大刘和丈母娘几乎同时弹了起来,冲到护士面前。
“我是!我是她丈夫!”
“我女儿怎么样了?”
“恭喜,母子平安!”护士的声音清晰而悦耳,“是个大胖小子,六斤八两。”
一瞬间,所有的焦虑、紧张、愧疚,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散了!大刘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眼眶瞬间就湿了。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抓住丈母娘的手,像个傻子一样咧开嘴笑。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丈母娘已经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住地念叨着“菩萨保佑”。
“产妇和孩子还需要观察一下,一会儿就推回病房,你们可以去病房等着。”护士交代完,又转身进去了。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大刘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也顾不得形象,只是嘿嘿地傻笑。他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全世界。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给老板娘发了一条短信:“老板娘,生了,儿子,母子平安。”
几乎是立刻,老板娘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带着笑意:“大刘,恭喜啊!当爸爸了!太好了!今晚你就好好陪着阿芳,不用管工厂的事,明天我给你放假!”
“谢谢老板娘!谢谢!”大刘连声道谢。
挂了电话,他看着手机屏幕,犹豫了一下,又拨通了自己老家的电话,向父母报喜。
很快,阿芳被护士推了出来,转移到了病房。她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不堪,但眼神里却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母性的柔和光辉。
“阿芳……”大刘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辛苦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阿芳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奔跑和焦急而凌乱的头发,闻到他身上尚未散尽的酒气,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委屈,有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看到孩子了吗?”
“还没,护士说一会儿抱过来。”大刘忙说。
正说着,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肉团,被包裹在干净的婴儿被里,闭着眼睛,小嘴巴偶尔嚅动一下。
大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生命。这就是他的儿子,他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是他和阿芳爱情的见证,也是他们未来生命的延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动、责任和巨大喜悦的情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抱着孩子,笨拙地、轻轻地摇晃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
“真像你。”阿芳轻声说。
“像我?我看嘴巴像你。”大刘傻笑着,俯下身,让阿芳能更清楚地看到孩子。
病房里,灯光柔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淡淡的奶腥气。丈母娘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忙着收拾东西。这一刻,所有的喧嚣、应酬、职场倾轧仿佛都远去了。这里只有新生的喜悦,和一家人的团聚。
大刘看着怀中的儿子,又看看疲惫却满足的妻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幸福。这幸福如此实在,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让他感到无比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