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的气味就已经浓得化不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远处偶尔炸响的鞭炮带来的硝烟味，家家户户窗口飘出的炖肉香，还有冬日里固有的、清冽的干冷。城市像一锅渐渐停止沸腾的水，喧嚣与拥堵随着返乡的人流一同消散，显露出平日里罕见的空旷与宁静。
站在厂区大门外，大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熟悉又陌生的年味，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刚刚被提拔为副队长，喜悦冲淡了不能回家的遗憾。今年，这遗憾里却掺杂了更多的牵挂和责任。
厂区座落在市郊的工业园里，往日里，这里是钢铁与噪音的王国，运送物料和成品的车辆川流不息，工人们步履匆匆，机器的轰鸣声能穿透厚厚的墙壁。如今，假期来临，巨大的厂房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下。只有门口新换上的、印着烫金“福”字的大红灯笼，以及两旁张贴的“平安如意千日好，人顺家和万事兴”的春联，在努力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却更反衬出内里的寂静。
保安大刘推开沉重的铁门。脚步声在空荡的厂区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他是副队长，春节值班，于情于理，他都必须是坚守到最后、也是最早回来的那一个。这是责任，也是一次无声的考验。
妻子阿芳的预产期在清明前后，如今肚子已经隆起得像座小山包，圆润而沉重。走路时需要用手托着后腰，动作迟缓得像只小心翼翼的企鹅。上周产检，医生特意叮嘱，最后这几个月，一定要避免长途劳顿和过度颠簸。回老家？那长达七八个小时、拥挤嘈杂的火车旅程，想起来都让人心惊胆战。于是，回去团圆的念头，被现实硬生生地掐灭了。
“对不起啊，阿芳，”昨晚，大刘一边笨拙地帮着收拾年货，一边低声道，“这大过年的，不能让你热热闹闹地过，还得让你一个人守在家里。”
阿芳正费力地想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一个蒜头，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大刘赶紧跨步上前捡起来。阿芳直起腰，轻轻捶打着后腰，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她看着丈夫写满愧疚的脸，反而笑了笑，那笑容因为孕育生命而带着一种圣母般的柔和光辉：“又说傻话。你现在是领导，关键时刻你不顶上谁顶上？我和宝宝在家，清静，舒服。等你值完班回来，咱们包饺子，看春晚重播，不比回老家挤来挤去强？”
她总是这样，用最朴素的道理，化解他心里的疙瘩。可大刘知道，阿芳是念旧的人，往年在家，她最喜欢的就是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忙忙碌碌准备年夜饭的热闹劲儿。如今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只有他们两人，不，是三人，相依过年，这份冷清，她只是不说而已。她越懂事，大刘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歉疚，就越是无处安放。
今年的值班任务，白纸黑字写在值班表上，主要是厂区内的安全巡查，重点是防火、防盗、防破坏。节日期间，人心容易松懈，但安全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此外，还要接待社区的领导，进行节前的安全大检查，这也是个重要的门面活儿，关系到工厂在辖区内的形象。
厂里的中层干部们，如同候鸟归巢，早在几天前，就拿着早已订好的车票机票，飞回了天南地北的老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办公楼，此刻门扉紧闭，走廊里漆黑一片。偌大的厂区，管理层的坚守者，似乎只剩下他这个新任的副队长，以及……老板一家。
工厂的老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间厂子是他白手起家，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看得比什么都重。过年期间，他几乎把家安在了厂里，在办公楼顶层的休息间，带着妻子、孩子和老母亲，一起守岁。用他的话说，“厂子在，家就在。”
这空荡的厂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寂寞是牺牲，但对于心思活络的大刘而言，却隐隐看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与老板近距离接触和展示能力的舞台。他心知肚明，这是一次无声的考核，一次在老板心中加深印象甚至加分的机会。他暗暗铆足了一股劲儿，这个春节，他要让老板看到，他大刘，不仅仅是个能干活儿的副队长，更是一个值得信赖和倚重的“自己人”。
从腊月二十九开始，大刘就进入了“超常发挥”状态。他天天早出晚归，比正常上班时还要准时，甚至更晚。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为阿芳准备好简单的早餐和午餐食材，然后迎着凛冽的寒风，骑车赶往厂区。晚上，常常是夜幕深垂，万家灯火时，他才拖着略带疲惫却精神亢奋的身体回家。
他的巡查，绝非简单地打卡、签到、走马观花。他将其做成了一项细致入微的“系统工程”。他手里总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随时记录。
他检查消防设施：每一个红色的消防栓，他都亲手拧开阀门，听听有无异响，看看压力表指针是否稳稳地停在绿色区域；每一具灭火器，他都要提起来掂量一下，检查铅封是否完好，喷嘴有无堵塞，罐体是否有锈蚀，并且按照日期重新排列摆放，确保紧急情况下能随手拿到最近效期的。
他巡查电路安全：沿着厂区的主干线路，仔细查看电缆槽盒有无破损，配电箱的门是否关紧锁好，里面的接线桩头有无松动发热的痕迹。对于几个仍在低温运行的大型设备，他记录着运行参数，倾听电机运转的声音是否平稳，用手背感受轴承温度是否正常。
他排查安全隐患：仓库里的物资堆放，他严格按照“五距”要求（墙距、垛距、柱距、顶距、灯距）重新规划，确保消防通道畅通无阻。角落里的杂物，他亲自动手清理，杜绝任何火灾隐患。甚至连厂区围墙上的铁丝网有无破损，他都一一查看记录。
这些细致的工作，在平日嘈杂的厂区很难如此静心完成，如今，正好给了他精雕细琢的机会。
大年初二，社区的王书记带着几个干部来厂里进行安全抽查。老板亲自陪同。大刘作为值班负责人，跟在旁边。
社区书记背着手，走在安静的厂区里，随口问道：“老板，你们这过年期间的安保力量配置怎么样？消防设施都定期检查吗？”
老板刚要开口，大刘已经上前半步，不卑不亢地接话道：“书记，我们厂区实行24小时双人轮岗值班制，重点区域每小时巡查一次，并有详细记录。消防设施方面，我们建立了完整的台账，所有灭火器、消防栓都在有效期内，并且我每天早晚各巡查一次，这是巡查记录。”说着，他递上那个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书记翻看了一下，里面字迹工整，日期、项目、情况、巡查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简单的示意图。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配电箱问：“这种大型设备的待机安全，你们怎么保障？”
大刘没有丝毫犹豫，流畅地回答：“我们对所有假期停运和待机设备都进行了断电处理，并悬挂了‘禁止合闸’警示牌。对于必须低温运行的设备，像那边的三号反应釜，我们设置了专人定时巡查，记录温度和运行参数，确保万无一失。”他一边说，一边引着众人走到三号反应釜前，指着旁边墙上挂着的记录表，上面的数据清晰准确。
老板在一旁听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偶尔点点头，但眼神里那份赞许和满意，却是藏不住的。他背着手，看着这个年轻的副队长在空旷的厂区里如数家珍，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心中暗自颔首。
送走社区领导后，老板特意把大刘叫到办公室。
“大刘，辛苦你了。”老板递过一支烟，大刘连忙摆手说不会。
“过年也没能好好休息，家里都安排好了？阿芳快生了吧？”老板自己点上烟，语气随意地拉家常。
“都安排好了，谢谢老板关心。阿芳在家挺好的，就是行动不太方便。”大刘老实回答。
“嗯，不容易。”老板吐了个烟圈，目光透过烟雾看着大刘，“今年这厂子里，就咱们几个人守着。看你把这方方面面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心里踏实。好好干，厂子不会亏待认真做事的人。年后我扩建新厂房，到时看看让你加强管理”
这番话，语气平和，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大刘的心上。他知道，自己这些天的辛苦，没有白费。他等的，就是老板这句“心里踏实”和“不会亏待”。另外，春节后，新厂房建设工程……
“老板您放心，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大刘挺直腰板，语气诚恳，“厂子好了，我们大家才能都好。”
这话朴实无华，却说到了老板的心坎里。陈老板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早点回去陪陪阿芳，代我问个好。”
走出办公楼，夜幕已经降临。城市各处的灯光次第亮起，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河。远处，不知哪家提前燃放了烟花，一簇簇绚烂的光点在夜空中炸开，短暂地照亮了沉寂的厂区。零星的爆竹声隔着寒冷的空气传来，显得有些遥远，却又真切地提醒着这是团圆的时节。
大刘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阿芳发来的信息：“巡查完了吗？饺子馅调好了，等你回来擀皮儿。宝宝好像在踢我，大概也想爸爸了。”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他飞快地回复：“马上回！”
他骑上电动车，融入城市的夜色中。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但他的心却是热乎乎的。身后，是寂静而安全的厂区，是他付出汗水得到认可的地方；前方，是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家，是他温柔的妻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是他奋斗的全部意义。
这个春节，虽然少了老家那种喧闹的团圆，但他的坚守，似乎正为他和小家的未来，凿开了一道更坚实、更光亮的口子。路还长，但他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得无比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