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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刘坐在床边的硬木椅子上,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棵被狂风骤雨蹂躏过后勉强支撑的老树。阿芳虚弱地靠在雪白的枕头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睑浮肿,那双曾经明亮灵动、盛满温柔笑意的眸子,在经历了二天二夜地狱般的煎熬后,此刻终于重新落回了臂弯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中的身影上。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贪婪,目光如同最细腻的画笔,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孩子小小的眉眼、挺翘的鼻梁、柔嫩的唇瓣,似乎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绒毛,都深深地、永久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生怕一眨眼,这如梦似幻的幸福就会再次碎裂,消失无踪。

孩子睡着了,呼吸轻浅而均匀。小脸白白净净,被找到时沾染的灰尘污渍早已被护士们细心温柔地擦拭干净,此刻散发着婴儿特有的、淡淡的奶香。他睡得很沉,几乎一动不动,不像寻常婴儿那样,即使在睡梦中也会无意识地咂咂嘴,鼻翼微翕,或者挥舞一下莲藕般的小胳膊小腿。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阿芳喃喃着,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她伸出微微颤抖的食指,极轻极轻地、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那温热的、实实在在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连日来的麻木与绝望,让她一直悬在万丈深渊、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心脏,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胸腔。尽管这落点,也带着一种极度紧张后的虚脱般的绵软和不真实感。

大刘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儿,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更用力地、骨节都有些发白地握了握阿芳的手,重重地、一下一下地点头。找到儿子的那一刻,那股灭顶的狂喜,如同积蓄已久的海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过他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然而,当那足以淹没一切的浪潮缓缓退去,裸露出来的,不仅是精疲力尽的沙滩,更有那潜藏在泥沙之下,冰冷、坚硬、带着尖锐棱角的恐惧之石。

当天下午,在办妥了所有必要的检查和手续后,大刘一家在三姑六婆、亲朋好友七嘴八舌的簇拥下,离开了这座充满消毒水味道、承载了他们极致悲喜的医院。回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家具摆设、空气中残留的家的气息,让阿芳的眼泪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泪水是温热的,带着重回人间的暖意。左邻右舍闻讯赶来,小小的两居室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嘘寒问暖声、感慨庆幸声、议论咒骂人贩子声交织在一起,喧闹的人气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死寂与阴霾。

大刘强打着精神,脸上堆着刻意练习过的、混合着感激与疲惫的笑容,给围拢过来的男人们散着香烟,嘴里反复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干巴巴的感谢话语。他的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般,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被阿芳抱在怀里的儿子。她逗弄了许久,“哦哦”地叫着,用手指轻触孩子的下巴,可孩子只是睁着那双乌溜溜、本该清澈灵动的大眼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前方,或者干脆漠然地转向别处,既不咿呀学语,也不展露笑颜。阿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很快,这丝忧虑就被孙儿平安归来的巨大喜悦和周围热闹的气氛所冲淡、掩盖。

“大刘啊,真是祖宗保佑,积了大德了!”隔壁心直口快的王婶用力拍着大腿,嗓门洪亮,“这回可得把娃看紧喽!那些挨千刀的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她的话引起了周围一片附和与咒骂。

“是,是,一定,一定看紧!”大刘连声应着,感觉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

“那些帮忙找孩子的环卫工人,还有派出所的警察同志,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另一位年长的邻居提醒道。

“放心,叔,都记着呢,明天就去!”大刘连忙保证,心里那份早已拟定的清单再次清晰起来。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先去银行取了一笔钱,然后直奔广告公司,精心挑选了材质,定制了两面格外鲜红、显得十分醒目的锦旗。一面写着“为民解忧,恩重如山”,他送到了管辖区域的派出所。当他紧紧握住那位连续几天几夜几乎没合眼、眼睛里布满血丝的副所长的手时,这个平日里木讷寡言、情绪很少外露的汉子,眼圈瞬间就红了,喉咙哽咽着,翻来覆去,只剩下最朴素的“谢谢,谢谢你们……”几个字。另一面锦旗上写着“城市天使,再造之恩”,他特意买了一条好烟,几盒包装精美的高档茶叶,找到了那片负责清扫的环卫班组。看着那些穿着沾满尘土橙色马甲、面容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的工人们,大刘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对着他们,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直起身。工人们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憨厚地笑着,推辞着,最后还是在那位班组长的劝说下,收下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洋溢着被尊重、被认可后的腼腆与感动。

周末,大刘在离家不远、一家还算体面的饭店包了一个大间,足足摆了三大桌。所有在儿子丢失这场惊天噩梦中出过力、奔走过、哪怕只是帮忙发了一条朋友圈、打过一个询问电话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他都一一打电话,诚挚地邀请来了。席间,他端着酒杯,里面是辛辣的本地白酒,挨桌敬酒。灼热的液体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带来火辣辣的感觉,他却仿佛失去了味觉,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感谢的话,然后不管对方喝多少,自己总是仰头一饮而尽。似乎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才能稍微宣泄一点内心积压的复杂情绪,才能稍微麻痹一下那根始终紧绷的、快要断裂的神经。阿芳抱着孩子,坐在主位,脸上也带着久违的、浅浅的、却难掩憔悴的笑意,回应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关怀、祝福和关于孩子“真乖”、“真安静”的夸赞。

气氛热烈,推杯换盏,烟雾缭绕,欢声笑语似乎要将屋顶掀翻。一切都显得那么圆满,那么充满希望,仿佛那场可怕的意外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如今梦醒,生活已然回归正轨,甚至比以往更加值得珍惜。

然而,身处这喧嚣中心的大刘,心却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攥着,越收越紧,沉甸甸地、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周围嘈杂的人声、碰杯声、笑闹声,在他耳边逐渐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过晃动的人影,精准地落在阿芳怀里那个被柔软襁褓包裹着的小小身影上。

孩子太安静了。

即使在这样人声鼎沸、环境嘈杂的饭店包间里,他也极少哭闹,只是偶尔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细微的、类似小猫呜咽般的声响,若不仔细听,几乎会被周围的喧闹完全淹没。大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睁着那双大而黑的眼睛,眼神却缺乏新生儿应有的好奇与灵动,显得有些空洞,缺乏焦距地望向空中某处,或者干脆就闭着眼沉睡。旁人都夸赞:“这孩子真省心,是来报恩的!”“大刘阿芳你们有福气了,这么乖的娃,以后少操多少心!”只有大刘自己心里清楚,这异乎寻常的“乖巧”、“省心”背后,可能隐藏着怎样残酷的、足以摧毁这个刚刚重建起来的家庭的真相。

记忆,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总是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倏然钻入他的脑海,带来刺骨的寒意。那是找到孩子当天,在医生那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办公室里,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表情严肃到近乎刻板的中年医生,用那种职业性的、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语调对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雕刻而成,砸在他的心坎上。

“……根据我们进行的初步检查和以往处理类似案例的经验判断,人贩子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暴露,规避风险,通常会给携带的婴幼儿服用镇静类药物,以保持安静。最常见的就是安眠药,比如苯巴比妥之类。从你儿子血液检测结果来看,确实发现了相关成分的残留。具体服用剂量,因为时间关系和代谢问题,已经无法精确估算,但根据其体内浓度和临床表现推断,肯定不会少。你们家属回去后,一定要密切观察,注意孩子有无异常哭闹、嗜睡、呕吐、进食困难等情况……”

医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

“……就目前我们初步观察来看,孩子的神经系统反应明显有些迟缓,表情比较呆滞,缺乏丰富度。他对外界刺激,比如突然的声音、光线变化、触碰等,反应度明显低于同龄正常婴幼儿的水平。这一点,需要高度警惕。长期或大剂量服用这类镇静药物,对婴幼儿正处于高速发育黄金期的大脑神经元,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直接影响包括智力发育、认知能力、运动协调能力,甚至……未来的学习和社会交往能力。当然,我现在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性,孩子年龄小,大脑可塑性强,希望情况不至于太坏,后续需要定期到医院做详细的神经行为评估,可能需要长期的、系统的康复训练和治疗……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脑伤害”、“不可逆”、“影响智力”、“康复训练”……这些词语,不再是冰冷的医学名词,而化作了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大刘的心脏上。当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脚下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只能死死用手撑住冰凉的办公桌边缘,才勉强没有倒下。他不敢告诉阿芳,一个字都不敢。她刚刚从那种撕心裂肺、魂飞魄散的失子之痛中被拉扯回来,精神才刚刚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恢复了一点点微弱的平衡,脆弱得像狂风中的残烛。他不能再亲手将这丝微弱的火苗吹灭,不能再将她推回那无底的黑暗深渊。这个沉重的、带着尖锐倒刺的、关乎儿子未来命运的可怕秘密,他只能独自一人默默地、艰难地吞下,任由它在自己的五脏六腑间翻搅、冲撞、腐蚀着他强撑起来的所有平静与坚强。

宴席终于散了。送走最后一位醉意阑珊、仍不忘叮嘱“看好孩子”的客人,喧闹的人声如同潮水般彻底退去,家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阿芳抱着早已熟睡的孩子,脸上带着酒意和极度疲惫混杂而成的异样红晕,坐在沙发上,轻轻哼着不成调的、依稀是几年前流行过的摇篮曲,哄着臂弯里的宝贝。她眼中的光芒,是这孩子丢失以来最明亮、最接近正常的时刻,那是一种失而复得后,近乎虔诚的珍惜与满足。

“总算……都过去了,”她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恐惧和浊气都吐出来,然后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大刘,眼神里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以后咱们可得把眼睛擦亮,看得牢牢的,再也不能……绝对不能……”

大刘努力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站起身,走到沙发边,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揽住阿芳单薄而脆弱的肩膀,手感硌人。“嗯,过去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以后我……我寸步不离地看着他,谁也别想再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狠厉,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心虚。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阑珊,但喧嚣已归于沉寂。阿芳紧紧搂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沉沉睡去,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这几天,她身心俱疲,精神和体力都达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此刻孩子安然躺在身边,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连睡颜都带上了一种久违的、孩童般的安详与宁静。

大刘却毫无睡意。

他像一尊雕塑,在床边静坐了很久,直到确认阿芳已经完全睡熟,才轻轻地、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到窗边的摇篮旁。儿子静静地躺在那片柔软的淡蓝色襁褓里,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柔和地洒在他脸上,勾勒出那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然看得出清秀轮廓的侧脸。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无辜,仿佛坠落人间的天使。

大刘俯下身,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仔细地、近乎贪婪地端详着这张小脸,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能够反驳医生那番残酷诊断的证据。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食指,极轻极轻地、带着试探性地,碰了碰孩子摊开的、嫩藕般的小手掌心。他知道,正常这么大的婴儿,会有一种本能的抓握反射,会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触碰他的物体。然而,掌心里的那只小手,手指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动了一下,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用那小小的、却充满生命力的力道紧紧抓住他的手指。那反应软弱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像是微风拂过水面,只留下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不甘心,又压低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极轻地唤了一声:“宝宝?爸爸在这儿……”

孩子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静地睡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沉浸在那尚未完全代谢干净的药物所带来的、异乎寻常的深度安静里。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看起来和任何健康、可爱的婴儿没有任何区别。可大刘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不断回放着医生那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以及那些如同魔咒般盘旋不去的词语,还有孩子白天那缺乏灵动、甚至有些呆滞、对外界漠不关心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吞噬的懊悔和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为什么当时非要走到旁边去接那个无关紧要的电话?为什么就鬼迷心窍地把婴儿车单独留在那里,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为什么没有再多一点警惕心,多观察一下周围可疑的人?无数个“如果”和“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撞击,每一个都像一把烧红了的老虎钳,反复地、残忍地拧绞着他的神经,带来钻心的疼痛。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巴”的轻微声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试图用这种身体上尖锐的疼痛,来短暂地压制、转移内心那无边无际、几乎要让他窒息的痛楚和恐慌。

是他!都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是他的疏忽大意,是他的愚蠢无能,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推向了万恶的人贩子,才可能造成了如今这难以预料、后果可能极其严重的伤害!这种清醒的、血淋淋的认知,像一座瞬间拔地而起的、望不到顶的巨石山,轰然压在他的脊梁上,让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连灵魂都被压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他在摇篮边僵立了许久,久到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像两根冰冷的木桩。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夜色愈发浓重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一个念头,就在这极致的静默与内心剧烈的风暴交织中,如同在绝望的荒原上破土而出的毒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一种想要抹平过去、重新来过的疯狂渴望,猛地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再生一个。

这个想法,简单,直接,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内心那片混乱而绝望的荒原。随之而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更深的黑暗与挣扎。

他知道,阿芳绝对不会同意的。从怀上儿子到最终生产,她吃了太多的苦头。孕早期剧烈的呕吐让她几乎无法进食,瘦脱了形;孕后期全身浮肿,连走路都困难;生产时更是经历了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折磨,胎位不正,差点就要顺转剖,在产房里九死一生,元气大伤。产后那段时间,她情绪极度低落,常常毫无缘由地默默流泪,甚至流露出一些抑郁的倾向,曾不止一次靠在他怀里,红着眼圈,声音虚弱却坚定地说:“大刘,咱们有这一个就足够了,真的。我们就好好把他养大,把所有的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资源都给他。再经历一次怀孕生产,我怕……我怕我的身体撑不住,我的精神也撑不住……”他当时心疼得无以复加,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体,郑重地、几乎是发誓般地答应了她:“好,就这一个。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

可如今……时移世易,一切都不同了。

儿子的未来会怎样?他的智力最终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留下永久性的认知障碍?运动协调能力会不会受到影响?等他长大了,会不会因为反应迟钝、行为异常而被其他孩子嘲笑、孤立?他们夫妻老了,干不动了,谁又来照顾这个可能永远都需要人看护、无法独立生活的孩子?无数个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交织、放大,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打颤。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健康的、聪明的、确定的孩子,一个象征着希望和正常未来的孩子,来支撑这个可能即将倾覆、坠入无尽痛苦深渊的家庭,来……来填补他内心那无法言说、深不见底的愧疚和恐惧。甚至,在某个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正视、去剖析的、人性最幽暗的角落,这个“新的孩子”,也未尝不是一种对眼下这个可能“残缺”孩子的一种冷酷的替代,一种对最坏情况发生的、自私的备份方案。

这个赤裸而残酷的自我剖析,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翻江倒海般的自我厌弃与恶心。算计自己的结发妻子,利用她的身体和她对自己的信任,去达成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算什么东西?他还是个男人吗?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阿芳那双清澈的、充满依赖的眼睛?

可是,如果坦白呢?后果是什么?他几乎能清晰地预见。阿芳会彻底崩溃。她绝对无法接受,因为自己曾经的“不情愿”、因为身体的原因,而导致家庭未来可能陷入更大的困境与不幸。她一定会把儿子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归咎于自己当初的决定。那种巨大的、无处排解的压力和自责,会像硫酸一样,从内到外彻底腐蚀、摧毁她。到那时,这个刚刚经历重创、勉强粘合起来的家,就真的彻底完了,碎得连渣都不剩。

似乎……盘桓在他面前的,只剩下那一条布满荆棘、通向黑暗深渊的独木桥。

制造意外怀孕。

这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尖上。他猛地闭上双眼,牙关紧咬,脸颊两侧的咬肌因内心极度的挣扎和痛苦而剧烈地隆起、抽搐。这是一条卑劣的、充满欺骗与算计的不归路。一旦踏上去,他将永远无法再坦然面对阿芳的目光,永远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家庭的温暖,永远背负着这个肮脏的、沉重的秘密,直至生命的终点。他与阿芳之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将首先被他亲手敲出第一道裂痕。

他艰难地转过身,藉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弱霓虹灯光,看向床上沉沉入睡的阿芳。她侧躺着,身体微微蜷缩,脸朝向摇篮的方向,即使在睡梦中,也维持着一种母性的、保护的姿态。几缕汗湿的乌黑碎发黏在她光洁却略显憔悴的额头上,睡颜看起来恬静而柔弱,却依然掩盖不住眉宇间那抹尚未完全消散的、深刻的惊惧与疲惫。

大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冰锥狠狠刺穿,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想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阿芳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睛里盛满了对未来的全部憧憬;想起她刚得知怀孕时,脸上那混合着羞涩与巨大喜悦的、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的明媚光彩;想起她抱着刚出生、皱巴巴像个小老头的儿子时,那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拥抱着全宇宙最珍贵宝藏的眼神。

他怎么能……怎么忍心……对这样的她,动如此龌龊、如此不堪的心思?

可是,脑海中另一个冰冷、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又在不停地、尖锐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无情与沉重。儿子那异于常人的安静与呆滞,医生那句句如刀的诊断与警告,未来可能漫长无比、耗费无数心力财力的康复之路,以及一个普通家庭被这样一个特殊孩子可能彻底拖垮的恐惧……这些像一条条冰冷沉重的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捆缚住他的手脚,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拼命地、不容反抗地往那个黑暗的、充满罪孽的选择上拖拽。

他好像,已经别无选择地站在了命运的悬崖边缘。身后,是可能吞噬一切、令人窒息的泥泞沼泽,代表着儿子那不确定的、灰暗的未来;面前,是望不见底的、漆黑的万丈深渊,代表着一旦事情败露将面临的家庭毁灭。而那条通往“意外”的、狭窄而充满荆棘的、被他视为唯一生机的小路,在弥漫的雾气中,似乎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诱人的光亮,指引着他去铤而走险。

大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挪回床沿。他没有躺下,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宽阔的背影在朦胧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无助,仿佛承载了全世界的重量。他下意识地从床头柜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没有开灯,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猛地亮起,随即明明灭灭,映照着他那张刻满了无法化解的懊恼、无尽挣扎与深沉绝望的脸。烟雾缭绕升腾,扭曲变幻,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世界。

他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幕。东方天际,似乎已经开始透出一点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曦光。天,就快要亮了。

可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正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乌云,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压迫着,看不到一丝一毫真正的曙光。

这刻骨的懊恼,不仅仅是为了过去那个无法挽回的、致命的疏忽。更是为了未来,那条可能被他亲手扭曲、引向另一个复杂、痛苦且充满谎言的方向的,无法预知的命运之路。

而这条充满算计、欺骗与自我谴责的艰难之路,他才刚刚,在极度的痛苦与矛盾中,颤抖着、犹豫着,迈出了走向深渊的第一步。前方的黑暗,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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