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厂建设办公室里弥漫着新打印图纸的油墨味和初夏微潮的空气。秋子正对着一份复杂的结构图蹙眉，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刘明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两杯刚冲好的咖啡。他今天穿着一件熨帖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简约的腕表，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而干练。
“秋子，先休息一下。看你盯了一上午图纸了。”他将其中一杯咖啡放在秋子手边，声音温和，带着设计院人员特有的沉稳。
“谢谢刘工。”秋子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咖啡的香气氤氲开来，稍稍驱散了疲惫。
刘明很自然地拉过一把椅子，在秋子旁边坐下，目光落在她正在研究的图纸上。“是地基部分遇到问题了吗？”他的手指点在图上一处标注，“这里，设计院最新反馈，考虑到本地土质，建议采用……”
他侃侃而谈，从土壤承载力讲到混凝土配比，再引申到几种不同基础方案的优劣比较。他的思路清晰，语言精准，偶尔穿插一些行业内的经典案例或最新动态，将原本枯燥的技术问题讲得深入浅出。
秋子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她是大专学历，虽然在工地摸爬滚打多年，实践经验有点，但在理论深度和知识广度上，与刘明这样的名校研究生确实存在差距。这种差距，让她对刘明既钦佩，又带着一种学生般的虚心。
“原来如此，”秋子恍然，困扰她半天的问题豁然开朗，“刘工，你懂得真多。看来我这专业知识，还得再回炉重造一下。”
刘明微微一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眼神温和地看向秋子：“别这么说，你在项目管理和现场协调上的经验，是我们在设计院里学不到的。我们这是互补。而且，你非常好学，一点就透。”
他的赞美真诚而不刻意，让秋子心里很受用。
这几乎是他们这段时间相处的常态。自从新工厂项目启动，刘明作为设计院派驻现场的岗位负责人，与作为甲方代表的秋子工作交集甚多。他总能在她遇到技术瓶颈时适时出现，提供专业的指导。久而久之，秋子习惯了向他请教，而刘明，也似乎格外乐意解答。
刘明对秋子的好感，几乎是从见面就开始萌芽。
还有一次，秋子穿着一身利落的工装，戴着安全帽，正在和供应商据理力争，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眼神坚定有光。她不像他印象中一些在工地上要么娇气、要么过于泼辣的女性，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柔韧和力量感。
后来接触多了，他发现这个学历不算顶尖的女孩，身上有着难能可贵的品质——勤奋、踏实、聪明，而且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她不懂就问，绝不会为了面子而含糊其辞；她尊重专业知识，也珍视实践经验。
这一切，都深深吸引着刘明。
他三十出头，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靠着苦读一路考上名校研究生，成为设计院的技术骨干。他是村里飞出的金凤凰，是父母的骄傲。然而，在大城市，他这样的背景，在婚恋市场上却有些尴尬。高不成，低不就。他渴望找到一个既能理解他的抱负，又能让他感到心灵契合的伴侣。
秋子的出现，像是一道光照进了他按部就班、略显枯燥的生活。她兼具了他欣赏的独立聪慧和一种来自生活磨砺的温润。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她，寻找一切机会接近她。
除了工作上的“指点”，他会“顺手”给她带一杯咖啡、一份点心；会在她加班时，以讨论工作为名留下来陪她，然后“顺路”送她回家；会在闲聊时，看似无意地透露自己未来的规划。
“我最近在准备考博，”一次饭后休息，他望着窗外忙碌的工地，语气平静却带着笃定，“技术更新太快，不继续深造，怕跟不上时代。另外，家里也一直希望我试试考公务员，更稳定一些。”
他说这些话时，眼角余光注意着秋子的反应。他希望能向她展示自己的“事业心”和远大前程，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青年所能拿出的、最体面的“筹码”。
秋子确实因此对他更加敬佩。在她看来，刘明和她熟悉的五金厂里的那些老师傅、甚至和阿威，都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他代表着一种靠知识和规划可以抵达的、更秩序井然、更光明的未来。那种渊博、自律和进取心，是她所欠缺并向往的。
夜幕低垂，秋子独自一人坐在五金厂宿舍的窗前，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机。
屏幕上，是阿威前几天晚上叫她去办公室的来电记录。
阿威。
想到这个名字，秋子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阿威没读过多少书，他直率、甚至有些莽撞，他虽然也是农村出生，但是有社会人的属性，流里流气，靠他姐姐走上了五金厂领导岗位。
而刘明……
秋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刘明清瘦儒雅的面容，他说话时不疾不徐的语调，他分析问题时逻辑严密的头脑。和他交谈，总能让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激发她向上攀爬的欲望。他们是同行，有共同的职业语言，那种精神上的同频共振，是和阿威在一起时很少体验到的。
她确实在心里，悄悄地将阿威和刘明放在天平的两端衡量过。
一个是炽热如火焰、扎根于现实土壤的大树；一个是温润如美玉、指向星辰大海的灯塔。
完全不同的类型，无法简单比较。
然而，每一次衡量，那天平最终都会沉沉地倾向阿威那一端。那种没有物质基础，母亲生病无钱治疗的困境，认识到社会现实的残酷无情，是再渊博的知识、再远大的前程也无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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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对秋子的好感与日俱增，脑海里时时刻刻浮现秋子的身影。每当夜幕降临，他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的浮想联翩……
他拉着秋子的手走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突然用力拥抱住她，……。突然一切全无……
刘明是从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被生生拽回现实的。
意识的回归，像一次缓慢而沉重的上浮。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秋子手心的微温与柔软，鼻腔里甚至萦绕着草原上特有的、混合着青草与泥土芬芳的气息，唇上那激情相吻的灼热触感仍未散去。然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只有宿舍天花板上那一片熟悉的、因年代久远而略微发黄的白色，以及窗外透过百叶窗缝隙挤进来的、城市黎明的灰蒙光线。
胸腔里，心脏如同脱缰的野马，狂跳不止，每一次搏动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梦境的真实与激烈。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书桌上散乱的专业书籍，屏幕上还亮着编程界面的电脑，室友在对面床上均匀的鼾声。一切如常，甚至过于庸常，与他脑海中那片绚烂、自由、充满生命张力的草原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他抬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跃出喉咙的心跳。“原来……只是一场梦。” 这句无声的低语，像一颗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空荡的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苦涩的涟漪。他在梦中的欢愉快乐无比。然而回到现实，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那不仅仅是美梦醒来的怅惘，更像是一次精心构建的乐园在眼前轰然倒塌的幻灭。
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答案清晰得令人窒息——因为秋子。
那个名字，像一枚烙印，刻在他的意识深处。他对秋子的好感，并非一见钟情的戏剧化，而是在一次次看似寻常的社团活动、课堂偶遇中，如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汇聚，最终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已成汪洋。她笑起来时眼睫微弯的弧度，她思考问题时习惯性用笔轻点下巴的小动作，她说话时温和却带着某种坚定力量的语调……这些细节，像无数个微小的像素点，共同构成了他脑海中那个无比清晰、无比动人的影像。
然而，梦境的恣意狂欢与现实中的小心翼翼，此刻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在梦里，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手，可以用力拥抱她，可以倾诉所有潜藏的热情。但在现实里呢？
他回想起上一次与秋子有实质性交流，还是在三天前的办公室。他鼓足勇气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递过去一本她可能需要的参考书。秋子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礼貌、清澈，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距离感。“谢谢你，刘工。”她接过书，轻声道谢，随后便重新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中，没有再给他开启更多对话的机会。他试图找话题，问及一个专业问题，她也只是言简意赅地回答，随后便以“需要集中注意力”为由，委婉地结束了交谈。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自己手心因紧张而渗出的薄汗，以及那份被客气疏离所阻隔的无力感。
这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句老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泡沫。秋子何止是“不理会”，她根本是站在一个明确划定的界限之后，友好地、但却无比坚定地，将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梦境越是美好炽热，现实就越是显得冰冷残酷。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团火在他胸腔里燃烧，灼烧着他的理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休眠火山积蓄已久，终于濒临爆发。
他知道，那片广阔无垠的草原，他再也回不去了。而真正的成长，或许，才刚刚开始。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盯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给她挑明！一定要问个清楚！”
这种决绝的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感。他受够了猜测，受够了内心反复不定的拉扯，受够了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坐过山车般的煎熬。他天真地认为，只要把话说开，就像打开一个死结，无论结果是得到还是失去，至少能结束眼下这种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痛苦。他需要一场“审判”，来终结自己的患得患失。
刘明并未察觉秋子内心的波澜。他感受到的是秋子对他的尊重、请教，以及相处时的融洽。他误以为，这是一种好感的信号。
他决定更进一步。
一个周五的下午，项目周会结束得比较早。同事们陆续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秋子和正在整理资料的刘明。
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
刘明深吸一口气，走到秋子办公桌旁。
“秋子，晚上有空吗？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江南菜馆，味道很正宗。你上次不是提到想去尝尝吗？”他的声音比平时略微紧绷，眼神里带着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秋子正在关电脑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上刘明的目光。那目光里的热度，让她瞬间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同事聚餐。
她沉默了几秒钟，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回应才能既不伤对方面子，又能清晰地表明态度。
“刘工，谢谢你的好意。”她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疏离的笑容，“不过今晚我已经有安排了，厂里还有些后续事情要处理，阿威也在找我……。”她刻意提到了“阿威”这个名字，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刘明脸上的期待凝固了一瞬。他听出了秋子的拒绝，但“阿威”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他并未深想。他不愿意就这样放弃。
“这样啊……”他努力维持着笑容，“那明天呢？或者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只是觉得，我们除了工作，也可以像朋友一样多交流交流。”他的话语里，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
秋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必须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了。
她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包，姿态从容而坚定。
“刘工，真的很感谢你这段时间在工作上给我的帮助，让我学到了很多。”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真诚而清晰，“我一直非常珍惜我们之间的同事友谊，也希望以后能继续向你请教专业问题。”
她特意加重了“同事友谊”四个字。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音。
刘明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褪去。他不是愚钝的人，秋子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一股强烈的失落和尴尬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有些无地自容。他出身农村的那点自卑，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是不是她还是嫌弃他的背景？
他看着秋子，她站在那里，神情平静，眼神清澈，没有轻视，也没有暧昧，只有一种明确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感。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明白了。”刘明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抱歉，是我唐突了。那……下周的图纸会审，我们再沟通。”
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过身，拿起自己的资料，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望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秋子心里也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欣赏刘明的才华，感激他的帮助，但她更清楚自己的心之所向。保持距离，是对彼此，也是对阿威，最好的尊重。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笼罩下来。秋子想起来上次晚上在阿威的办公室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已经有一点不愉快，需要重新缓和缓和，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阿威，我下班了。嗯，晚上有按排吗？”
电话那头传来阿威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哦！去以前那个西餐厅吧……”
挂掉电话，秋子脸上露出了轻松而真实的笑容。办公室里的那一点点插曲带来的波澜，迅速被这平凡的温暖抚平。她和刘明，终究是两条平行线上的人，偶尔因项目交汇，最终还是要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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