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为德阳那辆黑色轿车镀上一层金边。秋子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挎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包里装着那份改变她命运的通知书——五金厂人事部门的正式录用通知，职位是新工厂建设办公室前期项目专员。
放松点，德阳瞥了她一眼，单手转动方向盘拐出工地大门，又不是上刑场。
秋子勉强笑了笑，目光仍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她身上穿着昨晚特意买的职业装，白衬衫配黑西裤，脚上一双半新的低跟皮鞋。这是她第一次穿得如此正式，领口紧贴脖颈的感觉让她有些不自在。
我就是有点紧张，阳哥。秋子轻声说，我怕做不好这份工作。
德阳轻哼一声，将烟蒂弹出窗外：老梅那人看着严肃，其实讲道理。你机灵点，勤快点，不会有问题。
德阳心里清楚，秋子进这个岗位。他有自己的打算——新工厂厂房建设项目即将招标，那可是块肥肉。有了秋子这个自己人在内部，他就能掌握先机。
记住我跟你说的，德阳压低声音，项目进度、预算安排、招标时间，这些信息至关重要。特别是如果有其他建筑公司的人来找老梅，一定要留意。
秋子点点头，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她明白德阳的用意，也非常高兴自己有跳出工地的机会。这些年在建筑工地上日晒雨淋，她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份体面的室内工作。
灰蓝色的铁皮外墙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门口挂着崭新的白底黑字牌子：五金厂新工厂建设办公室。
到了。德阳没有熄火，我就不进去了，免得老梅多想。有事打电话。
秋子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九月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谢谢阳哥，我会好好干的。
德阳点点头，驾车离去。秋子站在原地，直到车尾消失在路口，才转身面对那排板房。她整理了一下衣领，昂首走了进去。
办公室比想象中宽敞，但陈设简单。四张办公桌两两相对靠墙摆放，最里面是一张较大的实木办公桌，显然是领导的座位。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厂区规划图，红蓝线条交错纵横，像一张神秘的蛛网。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规划图前沉思。他身着半旧但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几缕银发在鬓角格外显眼。
秋子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
男人转过身，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老花镜打量着她。他的脸型方正，嘴角自然下垂，形成一道严肃的弧度。
找谁？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您好，我是秋子，今天来报到的。秋子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老梅——秋子立刻确定这就是梅厂长——微微点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表格。
人事部的通知我收到了。他示意秋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们这里现在是初创阶段，条件你也看到了，他挥手指了指简朴的办公室，比不上总部大楼。
秋子端正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我不怕条件差，梅厂长。我在工地干过两年，比这艰苦得多。
老梅抬眼看了看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那就好。我们这里任务重，人手少，每个人都要独当一面。
他简单介绍了新工厂建设的总体情况和新办公室的职责，然后具体安排秋子的工作：你先负责项目前期的协调工作，包括与设计院的对接，办理各项开工手续，还有办公室的日常事务。相关的文件和流程都在那边柜子里，你今天先熟悉一下。
秋子顺着他的指引看向墙边的铁皮文件柜，心里既兴奋又忐忑。这些工作听起来就很专业，与她之前在工地上做的有所不同。
老梅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个递给秋子：这是文件柜的钥匙，里面的资料都很重要，务必妥善保管。
接过冰凉的钥匙，秋子感觉它重若千钧。这不仅是开启文件柜的工具，更是信任与责任的象征。
谢谢梅厂长，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您的信任。
老梅已经低下头审阅文件，只是摆了摆手：去吧，有不懂的再问我。
秋子选了靠门口的一张办公桌，这里既能观察整个办公室，又不会太过显眼。她打开文件柜，一股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各种文件夹，标签上写着项目批复文件规划设计图环境影响评估招标流程等专业术语。
她先取出项目概况文件夹，厚厚的一叠资料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五金厂新工厂规划占地两百亩，总投资五亿元，建成后将成为省内同行业规模最大的生产基地。这些数字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需要帮忙吗？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秋子抬头，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站在门口，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
我是刘工，刘明，设计院派驻现场的。他微笑着走进来，伸出手。
秋子赶忙站起来与他握手：您好，我是秋子，新来的项目专员。
我知道，梅厂长跟我说过。刘明指了指老梅空着的座位，他去总部开会了，今天不回办公室。让我多关照你。
秋子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请刘明坐下，趁机询问了许多不懂的专业问题。刘明耐心解答，还给她画了一张项目前期工作的流程图。
最主要的是各项审批手续，刘明在流程图的几个环节上画圈，立项已经批了，现在卡在用地规划和环评上。这些都得尽快办妥，不然会影响后续的招标工作。
秋子认真记着笔记，突然明白德阳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项目。如果前期手续延误，整个项目进度都会受影响，招标时间自然也会推迟。
梅厂长很着急吧？她试探着问。
刘明推了推眼镜：当然着急。总部要求明年六月前完成一期建设，时间很紧。不过，他压低声音，老梅是出了名的严谨，再急也要按规矩办事。
快到中午，阿威打来电话给秋子，说自己比较忙，等有空再去看她。秋子也没有说什么。她联系了五金厂后勤部门，安排自己宿舍。
下午两点多，秋子正在研究环评报告的编写要求，门外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声。她抬头，看见一个身着时尚套装、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旁边跟着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孩。
梅厂长在吗？领头的女子笑吟吟地问，目光却迅速扫视了整个办公室。
秋子一看是阿娟，自己的大媒人，她以精明干练和人际关系广着称。她身后的是小翠，一个安静得几乎被人遗忘的姑娘。
梅厂长去总部开会了。秋子站起身。
阿娟这才把目光聚焦在秋子身上，笑容更加灿烂：这是小翠。特地过来让你认识一下。
小翠在身后腼腆地笑了笑，眼神却好奇地打量着秋子桌上的文件。
娟姐好，小翠好。秋子礼貌回应，我刚来，什么都不懂，还请多多指教。
哎呦，这么客气干嘛。阿娟松开手，看似随意地走到秋子的办公桌旁，目光扫过摊开的文件，你是在德阳工地做过的人，能力肯定差不了。
秋子心里一紧。阿娟这句话看似恭维，实则点明了她与德阳的特殊关系，用意难测。
阳哥今天顺路送我过来。秋子尽量轻描淡写，毕竟说过德阳骚扰的事儿。还有德阳借过2万块钱……。
阿娟挑眉一笑，不置可否。她拿起秋子正在看的环评报告，翻了几页：这些专业文件，刘明对环境评估很在行。
是，娟姐，刘工已经帮我梳理过了。秋子温和地说。
刘工啊...阿娟拖长了音调，意味深长，他可是个大忙人，又要跑设计院又要对接总部。
秋子笑笑没有接话。她感觉阿娟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向她罩来。而小翠始终安静地站在一旁，像背景板一样不起眼，但秋子注意到她的眼睛不时瞟向墙上的项目进度表。
对了，阿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周总部有个新项目协调会，各部门都要参加。梅厂长要是没空，你可能得代表办公室去。要不要我提前给你讲讲会议流程和注意事项？
谢谢娟姐，等梅厂长安排吧。他要是让我去，我再向您请教。
阿娟的笑容微妙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也好。那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随时来仓库找我们。
她转身时，香水味在空气中留下一道优雅的轨迹。小翠向秋子点点头，跟着离开了。
秋子望着她们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才第一天，她已经感受到了办公室工作和工地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秋子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她发现自己出人意料地适应这份工作。工地两年的经历让她对建筑流程有了基本了解，而与各色人等的打交道则锻炼了她的沟通能力。
她很快理清了项目前期的主要工作：完善规划设计、完成环境评估、办理施工许可、准备招标文件。每一项都需要与多个部门打交道，盖无数个章。
老梅对她的进步颇为惊讶。周五下午，他难得地没有一结束工作就离开，而是站在秋子桌前看她整理的文档。
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老梅评价道，下周三总部召开项目协调会，我要去省里汇报，你代我去参加。
秋子心里一跳。这种会议通常都是部门负责人参加，让她这个新人去显然是个不寻常的决定。
我...我能行吗？
记录清楚会议内容，特别是总部领导的重要指示。老梅面无表情，你不是认识阿娟吗？她会帮你熟悉会议流程。
秋子不确定这是考验还是信任，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答应下来。
下班后，秋子给德阳打了电话，简单汇报了工作进展，特别提到了即将参加的会议。
德阳很兴奋：太好了！这种会议能听到很多内部消息。你仔细听听总部对项目进度和招标时间的安排，还有哪些领导参与决策。
挂断电话后，秋子站在公用电话亭里，久久没有离开。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德阳的期望、老梅的考验、阿娟的试探，像无数双手从不同方向拉扯着她。
回到宿舍秋子从床底拖出一个小木箱，打开锁，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和几件珍贵物品。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她和弟弟妹妹站在破旧的土房前，身后是连绵的群山。
秋子想起来，她决定离开山村到城里打工。母亲含着泪送她到村口，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秋子，城里不比咱山里，人心复杂，凡事多留个心眼。
如今想起母亲的话，秋子才明白其中的深意。她把照片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周一早上，秋子刚到办公室，阿娟就笑吟吟地来了。
听说你要代表建设办参加周三的会议？她自来熟地坐在秋子对面的椅子上，这种会压力大着呢。
秋子勉强笑了笑：我也是临时顶替，正发愁呢。
别担心，阿娟向前倾身，压低声音，我帮你搞到了与会名单和会议议程。还有些内部消息，你想不想听？
秋子心里高兴，面上不动声色：那就谢谢娟姐了。
阿娟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不仅有会议资料，还有每位与会者的背景介绍和部门关系分析。
这个王副总，是项目总负责人，但即将退休，不太管实事；这个李总工，技术权威，说话有分量；这个赵部长，管财务，预算卡得很紧...阿娟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不时加上一些私人点评。
阿娟一边去一边笑嘻嘻的。
阿娟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更加灿烂：秋子，这个厂房建设项目，德阳很想接下来。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你在这位子上站稳了，也能帮到他呢。
这才是真心话，秋子想。
阿娟离开后，秋子仔细研究会议资料。她发现项目招标时间初定在三个月后，但前提是所有前期手续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这个时间表比外界猜测的要紧张得多。
下午，刘明来办公室时，秋子趁机验证了这个信息。
没错，刘明证实了她的发现，所以老梅最近压力很大。用地规划这周应该能批下来，但环评有点麻烦，附近居民对工厂排污有顾虑。
秋子心中一动。如果环评通不过，项目就会延迟，招标也会相应推迟。这对德阳来说是个重要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