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来,五金厂后门的梧桐树上,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最终落在阿强的车前。他停好车,搓了搓手,望着厂区内那栋灰白色的仓库大楼,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阿强承包五金厂废品收购业务的第三个月。
春节刚过,凭借老表大刘的关系,他顺利拿下了这份合约。虽然只是收废品,但对阿强来说,这已是他在这个城市扎根的重要一步。他不用再像从前那样,骑着三轮车穿街走巷,扯着嗓子吆喝“收废品喽”。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固定的货源,稳定的收入,甚至还能稍稍规划一下未来。
然而好景不长。
“阿强,来得正好!”仓库阿娟从门口探出头来,压低声音:“阿威在里面,说要开会,你小心点。”
阿强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强装镇定:“谢谢。”
走进仓库,阿威正背对着门口,双手叉腰,指挥着小翠重新整理货架。阿强注意到,那些原本按照品类和日期整齐摆放的废料区,如今已被打乱重组,一些明明还能用的半成品也被归入了废品区。
“威哥。”阿强轻声打招呼。
阿威缓缓转身,三十出头的年纪,梳着油亮的背头,一双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是在时刻评估着眼前人与事的价值。
“阿强啊,就等你了。”阿威抬手看了看表,“比平时晚到了十分钟。”
“门口卸货区有车挡着,我绕了一圈...”
阿威摆摆手,打断他的解释:“不用说了,时间就是金钱。来,咱们开个短会。”
所谓的会议,其实只有阿威、阿强和老娟三人。阿威坐在刚搬进仓库的办公椅上,阿强和阿娟则站在对面。
“这个月的废品处理数据我看过了,”阿威拿起一份报表,指尖重重地点在纸面上,“铜屑比上月少了百分之十五,铝材边角料分类不达标,塑料废料里混入了至少三成还能二次利用的次品。”
阿娟欲言又止,看了眼阿强,最终还是低下头没说话。
阿强喉结滚动:“威哥,分类标准我一直是按照厂里要求...”
“要求是会变的!”阿威提高声调,“厂里现在推行精细化管理,每个人都要跟上节奏。你这样的工作态度,我很怀疑是否还能胜任这份工作。”
阿强感觉后背渗出冷汗。他想起两个月前,自己刚来时,仓库的管理还由阿娟管理,一切都井井有条。废品分类清晰,结算准时,偶尔还能从废料中挑出一些被误判的可用材料,为厂里挽回损失,阿娟还会因此给他额外奖励。
但自从老板娘让阿威接手掌管仓库后,一切都变了。副主管阿娟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你是大刘介绍来的,”阿威忽然放缓语气,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阿强,“仓库的所有流程,都必须经过我最终确认。明白吗?”
阿强点点头:“明白。”
“那么,”阿威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你是怎么成为我们厂的供应商的?我查过记录,之前有三家废品回收公司竞标,条件都比你有优势。”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阿强最敏感的神经。他与大刘的表兄弟关系是保密的,只有老梅和阿娟知道内情。大刘曾明确告诉他,这层关系一旦公开,不仅会影响大刘在厂里的形象,还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我...我是通过正常招标流程中选的。”阿强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答。
“是吗?”阿威挑眉,“可我听说,你之前只是在城中村收废品的个体户,连个正规公司都没有。”
阿娟插话道:“威哥,阿强做事认真,价格也公道...”
“我没问你。”阿威冷冷瞥了阿娟一眼,她立刻噤声。
会议结束后,阿威起身离开,临走前又回头道:“阿强,你这半个月的工作表现我会严格评估。如果还是达不到标准,就算合同签了,我也可能提前终止。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懂我的意思吗?”
阿强站在原地,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等阿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仓库门口,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别往心里去,”阿娟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阿威这是要立威呢。”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阿强压低声音。
阿娟摇摇头:“应该不知道你和大刘的关系,不然早就捅出来了。我看他就是想换上自己的人。”
接下来的半个月,阿强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刁难”。
原本已经确定的废品分类标准,阿威一周内改了三次;结算周期从半月一结改为月结,又突然要求按批次结算,导致阿强的资金周转出现困难;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阿威要求每一批废品出厂前,都必须由他本人签字确认,而他总是“恰巧”在阿强最需要他签字时“外出办事”。
这天下午,阿强又一次被告知阿威“不在厂里”,无法为一批急需运走的废铜屑签字。这意味着他即将错过与下游收购商约定的时间,不仅要损失这笔生意,还要按合同支付违约金。
“他明明一小时前还在办公室,”阿强焦急地对阿娟说,“我看见他了。”
阿娟无奈地指着阿威办公室紧闭的门:“刚才锁门走了,说是去见重要客户。”
阿强走到办公室门前,透过玻璃窗看向里面。阿威的办公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件,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你看那茶杯,”阿强指着里面,“人肯定没走远。”
阿娟四下张望,压低声音:“我听说,阿威的小舅子也在做废品回收生意。他这是故意刁难你,想让你知难而退。”
阿强的心沉到谷底。如果只是工作标准的问题,他还可以努力改进;但如果涉及人事斗争和利益输送,他这样毫无背景的小人物,又能如何应对?
考虑再三,他决定给大刘打电话。
“喂,阿强?”电话那头传来大刘压低的声音,“我现在不太方便,和老板娘在一起看新样品。晚点回给你。”
没等阿强回话,电话就挂断了。
阿强握着手机,站在仓库后院,感受着初春微凉的的风吹在脸上。他知道大刘最近处境也很微妙,岗位调整看似升职,实则被少了实权。再加上老板娘越来越倚重大刘,引起了一些元老的不满,大刘必须步步为营。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给大刘添麻烦。
正当阿强一筹莫展时,手机响了,是阿芳——大刘的妻子打来的。
“阿强,我生了!是个男孩!”电话里阿芳的声音虚弱却充满喜悦,“大刘说你刚才打电话,他这会儿脱不开身,你要不要来医院看看侄子?”
“当然!恭喜你们!我马上过来!”阿强连声应道。
挂了电话,阿强深吸一口气。也许这是个机会,既能祝贺大刘夫妇,又能找个合适的时机与大刘谈谈自己的困境。
他先去银行取了一笔红包钱,又去商场买了婴儿衣服和玩具,大包小包地赶到医院。
产科病房里,阿芳靠在床头,怀里抱着新生儿。大刘站在窗边,正打电话交代工作上的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强来了!”阿芳先看见站在门口的阿强,轻声唤道。
大刘闻声回头,对电话那头说了句“就这样,按方案执行”,便结束了通话。
“阿强,来看看你侄子。”大刘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却也掩不住眼下的疲惫。
阿强小心翼翼地走近,看着阿芳怀中那个小小的婴儿,皮肤皱皱的,小嘴一动一动,睡得正香。
“真可爱,像大刘。”阿强轻声说,将礼物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婴儿的襁褓旁。
“你这是干什么!”阿芳嗔怪道,“人来就好了,还这么破费。”
“应该的,应该的。”阿强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他看着这个新生命,想起自己刚来这座城市时的窘迫,如今终于有了一点根基,却又要面临失去一切的风险。
大刘敏锐地察觉到阿强的异常,但没有立即点破。三人聊了一会儿孩子的长相、阿芳的身体和产后计划,直到阿芳露出倦容。
“你休息一下,我和阿强去楼下透透气。”大刘为阿芳掖好被角,示意阿强随他出去。
医院后院的小花园里,几株早樱已经开放,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大刘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说吧,厂里出什么事了?”
阿强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你打电话来时语气不对,刚才在病房里也心神不宁。”大刘吐出一口烟圈,“是阿威为难你了吧?”
阿强叹了口气,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大刘:阿威如何更改规则、故意刁难、多次打听他是如何成为供应商的,以及最后威胁可能终止合同。
大刘静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阿娟说,阿威的小舅子也在做废品回收。”阿强补充道。
“我知道。”大刘掐灭烟头,“阿威不只是想换上自己的人,他还在试探你和我的关系。”
阿强困惑地看着大刘。
“仓库以前定下的规矩是公平透明。废品处理这一块,虽然利润不大,但也正因为如此,更容易被拿来做文章。”大刘解释道,“阿威是老板娘的弟弟,一直想找机会打击我。他怀疑你和我有关系,但又拿不到证据,所以用这种方式逼你露出马脚。”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阿强无助地问。
大刘沉思片刻,摇摇头:“眼下我也是一筹莫展。我刚调到老板娘身边,负责对外工作,实际权力被削弱了不少。阿威敢这么明目张胆,肯定是得到了上面的默许。”
阿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连大刘都这么说,他岂不是毫无希望?
“不过,”大刘话锋一转,“你也别太担心。阿威现在只是怀疑,没有确凿证据。合同白纸黑字签了一年,他不敢无故违约,否则我可以凭这点反将他一军。”
“可他总是找各种理由不签字,我的生意没法做啊!”阿强苦恼地说。
“这样,”大刘想了想,“下次他再故意不签字,你就去找阿娟做个证明,留点证据给我。有证据在手阿威不敢太过分。”
阿强点点头,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最重要的是,”大刘严肃地看着阿强,“无论阿威怎么刁难,你都不要主动提起我,也不要表现出和我的特殊关系。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不仅你的合同保不住,连我的位置都会受影响。”
“我明白。”阿强郑重地点头。
回病房的路上,大刘突然问:“你的账目都清楚吧?”
“清清楚楚,每一笔进出都有记录。”阿强肯定地回答。
“那就好。阿威很可能从账目下手,你回去再仔细核对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回到病房,阿芳已经睡醒,正抱着孩子喂奶。夕阳透过窗户,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阿强看着这一幕,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挣扎,大刘如此,他自己也是如此。而新一代的生命又降临了,带着纯真和无知,将来也要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给孩子取名字了吗?”阿强轻声问。
“小名叫康康,希望他健康成长。”阿芳笑着说,“大名还没定,大刘说要好好想想。”
大刘站在窗边,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喃喃道:“是啊,得好好想想。”
阿强离开医院时,天已完全黑了。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他看着车来车往,心里五味杂陈。
大刘的建议虽有一定帮助,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阿威依然掌控着仓库的实际权力,依然可以找各种理由刁难他。而他能做的,只有忍耐和等待。
阿强开车离开了医院。车窗外闪过一栋栋高楼大厦,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是否也有人像他一样,在为生存而挣扎?那些看似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他突然想起老家门前的那棵大榕树,夏天时,树荫能罩住半个院子。母亲总是坐在树下缝缝补补,父亲则在一旁修理农具。那时的生活简单而纯粹,没有这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明争暗斗。
可是回不去了。自从他决定走出那个小山村,来到这座城市,就注定要面对这些挑战。就像大刘常说的,城市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实力和智慧。
第二天,阿强照常来到五金厂。一进仓库,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阿娟和小翠交头接耳,见他来了就迅速散开。
阿娟急匆匆地起身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阿威今天一大早就来了,说要查你这三个月的所有账目和交接记录。”
阿强心里一紧,但想起大刘的提醒,强作镇定:“查就查吧,我的记录都很清楚。”
“不只是查记录,”阿娟压低声音,“他还叫来了财务部的,说要全面审计你的工作。我看这次是来者不善啊。”
正说着,阿威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抱着厚厚一叠文件的财务人员。他们看见阿强,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警示。
“阿强,来得正好。”阿威今天穿着一身深色西装,表情严肃,“鉴于近期废品处理环节出现多次延误和错漏,我决定对你接手以来的全部工作进行审计。在此期间,暂停你的一切作业,直到审计结果出来。”
“暂停?”阿强忍不住提高声音,“那今天的废料处理怎么办?已经堆不下了!”
“这个不用你操心,”阿威嘴角微微上扬,“我已经联系了临时接手的人。你只需要配合审计就好。”
阿强看向阿娟,她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那就审计吧,”阿强挺直腰板,“我的每一笔交易都有记录,不怕查的。阿强说的时候心里好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