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投的计票结果，在一种混合着末世狂欢、集体认命与诡异平静的氛围中，于投票结束后的第四十八小时，由阿贡代总统亲自在巴东临时议会厅前向全国公布。
没有冗长的数据宣读，没有复杂的选区分析。阿贡只是站在一片临时架设的灯光下，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纸，背后是尼亚国旗与华夏国旗并置。他看起来极度疲惫，但眼神深处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松弛，以及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根据尼亚共和国全国公投委员会最终确认，并经由国际观察团认证，”阿贡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广场和无数块闪烁的屏幕，“关于‘尼亚共和国是否以高度自治区域形式加入华夏，成为华夏槟港自治区’的议案，最终投票结果如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和镜头，缓缓念出：
“总有效票数：21，736，541票。”
“赞成票：18，903，791票。占比：百分之八十六点九七。”
“反对票：2，832，750票。占比：百分之十三点零三。”
“议案，获得通过。”
百分之八十七。
一个在正常政治生态中几乎不可能的、碾压性的支持率。但它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刚刚被星空信号评为“d-”并标注“可吸纳”的国度，出现在货币崩溃、水源被毒、总统遇刺、传统复归、强邻深嵌的混乱末世，却又显得某种程度上的“合理”，甚至“必然”。
广场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早已预感却依然震撼的数字。然后，声音才如同解冻的冰河，先是零星的哭泣，接着是压抑的议论，最后汇成一片模糊的、难以定义是欢呼还是叹息的声浪。社交媒体上，情绪分析模型显示，关键词是“终于定了”、“就这样吧”、“新生活”、“不知道未来”、“至少安全了”……一种巨大的、集体性的释然与茫然交织。
没有大规模的庆祝游行，也没有激烈的抗议冲突。大多数人只是默默地关掉屏幕，或者继续为第二天的生计奔波。对于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普通人而言，“国家”的形态变更，其冲击力或许还不如数字基普余额的涨跌，或者明天集市上米价的浮动。生存的惯性，压倒了身份的焦虑。
接下来的流程，快得令人目眩。国际社会的谴责、抗议、制裁威胁，如同撞在华夏早已布设好的外交与战略缓冲墙上，除了激起一些舆论水花，未能产生实质阻滞。华夏方面展现出惊人的效率与规划性，显然对此结果及后续步骤早有成算。
一周后，华夏国务委员兼外长亲抵巴东，与阿贡领导的“尼亚共和国临时政府”签署了厚达数百页、涵盖方方面面的《华夏联邦与槟港地区关于槟港地位及相关安排的协定》，简称《槟港地位协定》。
协定正文公开部分，勾勒出“华夏槟港自治区”的基本轮廓：
政治与法律：槟港作为华夏的一个“高度文明自治邦”，享有高度自治权。保留原有的主要文化传统、宗教信仰自由、民族习俗，部分经过审查与调整的传统习惯法可在地方事务中有限适用。设立槟港自治区政府及立法会，大部分席位由本地选举产生。华夏中央政府负责国防、外交、货币金融、跨区域基础设施、重大资源开发、以及涉及国家统一与安全的事务。
经济与民生：槟港继续使用数字基普，但其发行与管理完全纳入华夏人民币体系，实质上成为人民币在特定区域的数字化表现形式。华夏将主导槟港全境交通、能源、通信、水利等主干基础设施的规划、投资与建设，标准与华夏国内接轨。华夏企业享有在槟港投资的优先权与便利，同时承诺优先雇佣本地劳动力，转让部分适用技术。
文化与教育：双语成为官方语言。华夏将协助槟港全面改革教育体系，引入华夏核心课程体系与教材，同时保留必要的本土历史文化内容。鼓励槟港青年赴华夏各级学校留学，并提供大量奖学金与就业安排。华夏媒体、文化产品、网络服务将全面进入槟港。
安全与社会：华夏将负责槟港的防务安全，驻军合法化并常态化。华夏公安体系将协助改组和培训槟港本地警察力量，共同维护治安。华夏的社会保障、医疗卫生、公共管理等体系与标准，将逐步推广至槟港。
公开文本措辞严谨，处处体现“尊重”、“平等”、“互助”、“共同发展”，但内核清晰无误：槟港在文明层面将接受华夏的深度重塑与引领，在安全与发展上彻底融入华夏体系，成为一个在华夏主权下、拥有独特文化标签与较高内部事务自主权的“特别区域”。
而真正核心的条款，藏在一份绝密的附加议定书中。这份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附件，标题为《关于应对共同超常规威胁及开展相关前沿领域合作的谅解备忘录》。
附件提及，双方认识到存在“超越传统国家行为体、可能具有地外来源或性质的潜在文明力量”的活动迹象，并对尼亚境内出现的相关异常现象表示“严重关切”。双方同意：
设立“华夏-槟港联合超常现象研究与防御协调办公室”，直属双方最高领导层，保密等级最高。办公室负责整合所有相关情报、研究异常现象、评估威胁、制定应对预案，并在必要时协调资源进行干预。
槟港地区，特别是那些已发现异常能量反应的古迹点及周边区域，将划定为“特殊科学研究与监测区”，由联合办公室直接管辖，华夏相关顶尖科研与安全机构进驻。
双方将共享所有与“超常现象”相关的历史记载、民间传说、实物发现及监测数据。华夏将提供其最先进的空间观测、信号分析、理论物理及非传统安全研究资源支持相关研究。
韩迩梦的名字，出现在附件的人员安排部分。他被正式任命为“槟港自治区安全与发展委员会特别顾问”，兼任“华夏-槟港联合深空观测项目”首席科学家，并作为联合办公室的核心技术总顾问。这意味着，他不仅在槟港的内部安全与发展规划中拥有极高话语权，更将直接主导针对“巢穴”及相关现象的最前沿研究与防御部署。这已远远超越了一个“顾问”的范畴，近乎是华夏在槟港及应对星际威胁领域的“技术总督”。
协定签署，意味着法律程序的完成。剩下的，便是象征性的仪式，与实质性的权力交接。
两周后，一个阳光刺目的上午。原巴东市政广场，现更名为“团结广场”。
广场经过了匆忙但用心的布置。一侧旗杆上，尼亚共和国的红白条纹国旗在晨风中最后一次飘扬。另一侧新立的旗杆上，鲜艳的五星红旗与一面新设计的槟港区旗并排悬挂。槟港区旗以蓝色为底，中央是简化抽象的尼亚国鸟图案，下方有一道金色波浪，象征海洋与港口，左上角配有一小颗金色五角星，寓意“华夏联邦的一部分”。设计由华夏与槟港方面联合完成，兼顾了传统与归属。
观礼台上前排，是华夏中央代表团、阿贡及其新任命的槟港自治区政府主要成员、罗肯等地方实力派代表、以及部分经过选择的长老和酋长。后方是各国使节、国际组织代表及媒体。广场周围，是神色肃穆、装备精良的华夏驻军与槟港警察联合组成的警戒线，更外围是无数沉默围观的市民。
阿贡，此刻的身份已是“华夏槟港自治区首任行政长官”。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尼亚国鸟胸针和一枚华夏国徽胸针。他站在麦克风前，手里拿着誓词，目光扫过广场，扫过镜头，扫过那片他曾为之挣扎、最终亲手将其带入全新轨道的土地与天空。
“本人，穆罕默德·阿贡，谨此庄严宣誓：本人就任华夏槟港自治区行政长官，定当拥护华夏联邦宪法与《槟港地位协定》，忠诚履行职责，服务槟港人民，促进各民族团结，维护国家统一、安全、荣誉和利益，恪尽职守，廉洁奉公，接受人民监督，为建设繁荣、稳定、和谐、文明的槟港自治区而努力奋斗。宣誓人：穆罕默德·阿贡。”
誓词是标准的中文，他念得有些缓慢，但字字清晰。没有额外的激情演讲，没有对过去的追忆，只有对未来的、克制的承诺。宣誓完毕，他转身，向观礼台上的华夏国旗与槟港区旗致意。
随后，是升旗换牌仪式。尼亚国歌最后一次奏响，那面红白条纹旗在乐曲中缓缓降下。短暂的静默后，华夏国歌雄壮的旋律响起，五星红旗与槟港区旗在万众注目下，并肩冉冉升起，直至杆顶，在热带灼热的阳光下猎猎招展。与此同时，广场入口处，“尼亚共和国临时政府”的牌子被取下，换上了崭新的、中尼双语书写的“华夏槟港自治区政府”铜牌。
仪式简短，庄重，甚至有些沉闷。没有礼炮，没有鸽群，只有旗帜飘扬的声响和无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但对于历史而言，这一刻已经足够沉重。
仪式结束后，是简短的招待会。阿贡穿梭于各方人士之间，面带标准的礼仪性微笑，应对着祝贺、探询或复杂的目光。韩迩梦没有出现在公开招待场合，他依旧在“厨房”——现已更名为“槟港自治区安全与发展委员会联合指挥中心”——监控着全境态势，确保仪式期间万无一失。
傍晚，喧嚣散尽。阿贡在临时官邸的书房里，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一位心腹秘书。他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壁柜，取出一个用深色绒布包裹的檀木长盒。盒子古旧，表面雕刻着尼亚传统部落的蔓草与星月纹饰，散发着淡淡的、陈旧的木材与香料混合气息。
“把这个，交给韩迩梦将军。现在。亲自去。”阿贡将盒子递给秘书，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秘书双手接过，没有多问，躬身退出。
一小时后，檀木盒被送到了韩迩梦在指挥中心隔壁的临时办公室。韩迩梦正在分析一组来自某处古迹监测点的最新低频能量读数，看到秘书和盒子，微微抬眸。
“长官，这是阿贡行政长官嘱咐务必亲自交到您手上的。”秘书将盒子轻轻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悄然退去，带上了门。
韩迩梦的目光落在檀木盒上。他的感知系统瞬间完成了对盒子的非侵入式扫描：木质，古老，无现代电子元件或危险物质。盒盖与盒身接缝处，有一种奇特的、非机械的卡扣结构，似乎与盒面的雕刻纹路有关。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沿着纹路的走向，轻轻按压几个关键节点。咔哒一声轻响，几乎微不可闻，盒盖自动弹开一条细缝。
掀开盒盖。深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物件。
那并非预想中的文件、印章或珠宝。而是一枚长约二十厘米、宽约五厘米、厚约一厘米的扁平石块。石质非玉非翡，呈一种温润的深灰色，表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电路板又似星辰轨迹般的银色与暗红色矿物脉络。在石块中央，有一个凹刻的符号——那不是已知的任何文字，而是某个早已消失的尼亚山地部落用于祭祀和记录的古老符文，形状像一只抽象的眼睛，被藤蔓与星辰环绕。
石头本身没有任何能量辐射，但韩迩梦的超敏感知能捕捉到其上承载的、极其微弱的、属于无数代人摩挲、祈祷、传承所留下的集体意识印记，一种深沉的历史沧桑感。
石块旁，还有一张折叠的、质地特殊的树皮纸。韩迩梦展开，上面是用古老的尼亚部落文字书写的一句话，墨迹很新，显然是阿贡的笔迹。旁边附有印刷体的华文翻译：
“各部长老齐聚商议，公推将此‘守望之眼’符文石，交予守护部落的‘石像鬼’。他们说，古老的契约由石像鬼见证，新的路途，亦需石像鬼看顾。现在，它是你的了。愿它助你看清迷雾，亦愿你看清我们。——阿贡”
韩迩梦静静地注视着盒中的符文石和树皮纸。阿贡的话，长老们的举动，充满了原始的象征主义与政治隐喻。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石像鬼”的本质，但他们认可了他在危机中展现出的、非人但有效的“守护”功能。将这枚象征着部落传统、历史与“守望”责任的古老信物交给他，既是一种彻底的托付与承认，也是一种含蓄的提醒与牵绊——你现在守护的，不仅是一个新的政治实体，更是这片土地上延续了千百年的、由无数部落与传说构成的文明血脉。
这不再是单纯的政治任命或技术顾问职位。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跨越了文明形态与认知界限的、带着神话色彩的“守护者之契”。
韩迩梦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符文石冰凉的表面。那些银红相间的矿物脉络，在他触碰的瞬间，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沉睡的电路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又仿佛只是光线的错觉。
他将符文石从盒中取出，握在掌心。石头的重量与质感异常真实。他走到办公室的窗边，望向外面。巴东的灯火在夜色中渐次亮起，更远处，是沉睡的山峦与无垠的海洋。头顶，是那片曾闪烁过“d-”评级与“可吸纳”建议的、深邃的星空。
“石像鬼”接过了“守望之眼”。
守护的疆域，从虚拟主播的归属、广场舞的声波、国家的货币与水源，扩展到了一片星空下、一个古老文明融入另一个更庞大文明过程中的，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波澜与暗涌。
他将符文石轻轻放在窗台上，与窗外真实的星空遥遥相对。然后，他转身回到控制台前，调出了“联合深空观测项目”的初始化界面。
首席科学家的第一项工作，开始了。观测的目标，不仅是天体，更是那些可能隐藏在星光背后、投来评估目光的“观察者”。
而他的新身份之一——“石像鬼”兼“守望之眼”，将确保无论观测到什么，槟港，这片古老而崭新的土地，都将在他的守护与计算之下，找到其在新叙事中的位置与存续之道。
屏幕亮起，数据开始流动。新的篇章，在星空与符文石的静默见证下，悄然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