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江的毒水风波，在惊涛骇浪般的七十二小时紧急处置与随后绵延数周的《流域生态监护协议》磋商中，如同一次高烧后被迫服下的猛药，虽暂时压下急性症状，却也彻底暴露了尼亚现代国家躯壳下早已千疮百孔、甚至从未真正成型的筋骨。阿贡代总统及其孱弱的“国家生存特别委员会”，连同深度捆绑的华夏支持，能够稳住雅加、巴东等核心城市，能够通过数字基普维系最基本的城市经济毛细血管，却难以将触角有效伸向广袤的乡村、山区、雨林，以及那些在历史长河中始终若即若离的边疆地带。
当中央权威在政变与混乱中崩塌，当现代法律与行政体系沦为废纸，那些潜藏于尼亚社会肌理深处、比任何政党或军队都更为古老的权力结构，便开始如同雨后的菌类，悄然抬头，迅速填补空白。
地方世袭的酋长、掌控广大乡村的宗教长老、盘踞资源产区的部族头人、乃至拥兵自保的前地方官僚转化而成的豪强……这些被现代国家叙事一度压制或收编的“传统势力”，在失去中央约束后，迅速依据血缘、信仰、地缘和武力，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建立起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自治区块。他们或许不懂数字货币，不关心中英对照的国际协议，但却牢牢掌控着土地、人口、水源、信仰以及最原始的暴力机器。数字基普可以在他们的地盘边缘流通，华夏的物资卡车需要他们的许可才能通过，阿贡的政令出了城市便如风过耳。
“国家生存特别委员会”的最新势力分布图上，代表有效控制的绿色区域，仅限于几个主要城市及交通干线附近，如同漂浮在巨大斑驳底色上的几座孤岛。而占国土面积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广大区域，被标注为深浅不一的黄色、橙色甚至红色，代表着从“合作观望”到“事实割据”再到“敌意明显”的各类传统势力控制区。
“光靠枪和钱，打不通这些地方。”雷栋在加密通讯里声音沉闷，“罗肯那种军阀还好说，有利益可以谈。那些长老、酋长，有的连电都不通，跟他们讲国家主权、经济发展、国际形象，像是对牛弹琴。但他们不点头，你的路修不过去，你的学校医院建不起来，你的政令出不了城。更别提那些山区和雨林里，还藏着普拉博沃和‘真道军’的残兵败将，跟这些地头蛇勾勾搭搭，后患无穷。”
传统的“国家建设”或“现代化改造”思路，在尼亚当前支离破碎、前现代底色浓厚的现实面前，显得格格不入且力不从心。强行推行政令或军事清剿，只会将这些传统势力推向对立面，甚至可能引发遍地开花的低烈度冲突，将华夏与阿贡政权拖入无休止的治安战泥潭。
韩迩梦面前的全息屏幕上，展示着“厨房”社会结构分析团队的最新模型。模型将尼亚社会解构为多层嵌套的复杂网络：最表层是残存的现代国家制度碎片；其下是混乱的军阀与武装派系；再往下，则是盘根错节、基于血缘、地缘、宗教的“传统权威网络”，这个网络的历史惯性、文化韧性和地方动员能力，远超前两者。模型推演显示，任何试图绕过或强行摧毁这一传统网络的顶层设计，在尼亚当前环境下，失败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五。
“需要改变策略。”韩迩梦的声音平静，“目标不是取代或消灭传统权威网络，而是将其转化为新秩序的结构性组成部分，使其为我所用。关键在于找到双方的‘交易界面’和‘共识基础’。”
“交易？跟那些老头子谈交易？”雷栋疑惑。
“传统权威网络的核心诉求是什么？”韩迩梦自问自答，调出数据，“根据历史案例与近期监测分析，可归纳为：1. 维持其在本社群内的权威与自治地位；2. 保障其基本资源安全与传承；3. 获取能够增强其权威、改善其社群生存状况的外部资源。而阿贡政权与华夏的核心诉求是：1. 国家基本稳定与政令通行；2. 关键资源获取与基础设施安全；3. 长远的文明影响力与结构性安全安排。”
“因此，交易界面可以是：以法律或契约形式，承认并保障传统势力在其传统范围内的自治地位与权威，换取其对国家在关键领域的配合与接纳。同时，提供其所需的稀缺资源，并为其精英后代提供上升通道，将其利益与新秩序进行长期捆绑。”
韩迩梦的描述，不像是在谈论一个国家政策，更像是在设计一套复杂系统间的“接口协议”与“数据交换标准”。将抽象的政治整合，转化为可量化、可执行、可监控的“契约条款”。
“这……听起来有点像古代华夏的‘羁縻政策’或者‘土司制度’……”雷栋若有所思。
“可借鉴其形式逻辑，但内核不同。”韩迩梦道，“古代羁縻依赖于中央武力威慑与文化优越性的缓慢渗透。我们拥有更强大的技术工具、更丰富的资源、更精准的数据模型，以及‘国家生存特别委员会’这个相对灵活的谈判外壳。我们可以为每一个重要的传统势力，绘制其社会网络图谱、资源依赖模型、决策者心理侧写，定制差异化的‘合作套餐’。同时，通过数字基普、基础设施、教育医疗等‘标准接口’，潜移默化地塑造其下一代的认知与利益取向，实现渐进式的整合与引导。”
方案被迅速上报并获得了原则性批准。华夏方面迅速抽调了一支由顶尖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宗教学家、谈判专家组成的“特殊国情工作组”，与“厨房”的数据模型团队合流，组成代号“根须”的联合项目组，韩迩梦任总顾问。阿贡政权则提供了必要的法律授权和本地向导。
“根须”项目摒弃了西装革履在会议室谈判的模式，而是带着卫星通讯终端、便携式投影设备、以及精心准备的“礼物”，深入乡村、山区、雨林，拜访一个个酋长帐篷、长老议事厅、部落神龛。
谈判充满了文化碰撞与荒诞的戏剧性。
在东部沿海一个以渔业和香料贸易闻名的长老会辖区内，华夏的人类学家通过展示卫星地图和历史气候数据模型，成功说服长老们同意在特定区域修建一个小型避风港和冷链仓库，以换取其子侄获得赴华学习水产养殖和物流管理的机会，并将“华夏标准”的食品安全规范引入当地集市。长老们对“能用星星看天气和海流”的技术啧啧称奇，将其视为一种“高级的巫术”，并欣然接受。
在北部山区一个信奉独特自然神灵的部落，社会学家发现其决策核心并非年迈的酋长，而是一位被称为“森林之眼”的年轻女祭司，她能与部落祖传的、由某种特殊晶体和植物纤维制成的“占卜网络”进行某种难以言喻的沟通。韩迩梦通过分析该部落的历史事件记录和“占卜网络”的物理结构，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概率模型，模拟了几次“神谕”，其准确度让女祭司大为震惊，视其为“来自远方文明的不同性质的灵性”。最终达成的协议是：部落允许华夏科考队在其圣山外围进行有限度的生态研究，并接纳华夏援助的太阳能照明和基础医疗站；作为交换，部落获得了一批特制的、用于维护和解读“占卜网络”的现代光学仪器和数据分析软件，以及三个赴华学习生态保护和民族医学的名额。
在中部雨林边缘一个半游牧的部族联盟，谈判一度陷入僵局。部族大酋长，一位年逾百岁、脸上布满神秘刺青、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老人，对华夏专家带来的任何现代物品或数据图表都不屑一顾，只是沉默地抽着水烟。直到一次晚间会议，韩迩梦通过加密视频连线，远程回答了几个关于部族传统迁徙路线与近期异常兽群活动关联性的数据推演问题。老人盯着屏幕上韩迩梦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仿佛倒映着星辰与数据流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忽然用沙哑的嗓音，对身边的翻译说了一段话。
翻译犹豫了一下，如实转述：“祖父说……这位远方来的‘数据之灵’，不像人，没有活人的温度和气。但他像我们古老传说里，那些用石头和星光做成、没有感情、不会偏私、但会默默守护部落边境、驱逐邪灵的‘石像鬼’。石像鬼本身不可信，也不可爱，但石像鬼守护的城池，往往坚固。他说……他愿意和石像鬼背后的文明做交易，只要交易条件清晰，不触碰祖灵的土地和规矩。”
这段充满原始神话色彩的比喻，让在场华夏专家愕然，却又精准地指向了韩迩梦非人特质的核心。协议最终达成：部族承认“国家生存特别委员会”的象征性权威，允许在其传统领地边缘修建一条维护性的巡逻道路和几个应急通讯基站；华夏则提供一批抗疟疾特效药、适合雨林环境的净水设备，并为部族青年开设一个教授基础汉语、数学和雨林可持续开发知识的流动帐篷学校。大酋长特意要求，将韩迩梦的静态肖像印在协议副本的角落，称之为“契约的见证石像鬼”。
最具有示范效应的，是北部贾法尔派系的转变。在“根须”项目组携带详尽的、关于亚齐地区历史权益与国际法的分析报告、以及一份未来“高度自治地区”发展路线图草案到访后，本就对当前局势感到迷茫、且与“真道军”彻底决裂的贾法尔，展现了务实的一面。经过数轮密谈，贾法尔与阿贡政权、华夏三方签署了一份更为详细的“地方自治与全面发展协定”。
协定承认亚齐地区在尼亚框架内的“特殊历史文化地位”及广泛自治权；华夏将主导援助该地区交通、能源、通信等基础设施建设；亚齐将采用经过调整的“华夏标准”基础教育大纲和公共卫生体系；作为关键条款，贾法尔派系的核心成员子弟，包括贾法尔的侄子和数名颇具潜力的年轻军官，将进入华夏的军事院校、工程技术学院和政治学院学习深造。贾法尔在私下对心腹坦言：“我们打了几十年，死了那么多人，无非是要一个尊重和未来。现在，枪杆子没能完全拿到的东西，或许可以靠笔杆子和技术换回来，还能给孩子们找条更稳妥的出路。”
贾法尔派系的“易帜”，产生了强烈的示范效应和连锁反应。许多观望中的地方势力和部落首领，开始重新评估与“石像鬼文明”交易的价值。数据模型显示，在贾法尔签约后的一个月内，主动接触“根须”项目组或阿贡地方代表的传统势力数量增加了三倍。
“厨房”的监控屏幕上，代表传统势力控制区的斑驳色块，开始发生缓慢而持续的颜色演变。越来越多的区域从代表“敌意”或“割据”的红色、橙色，转变为代表“谈判中”的黄色，乃至代表“已签署初步合作备忘录”的浅绿色。尽管这些“备忘录”千差万别，有的只涉及开放一条道路，有的只是允许建立一所小学，有的仅仅是承诺不干扰数字基普流通，但积少成多，涓滴成流。
三个月后，一份汇总报告呈现在韩迩梦面前。全国范围内，超过百分之七十的传统势力已与“国家生存特别委员会”及华夏方面，签署了各种形式的初步合作文件。虽然离真正的政令统一还相差甚远，但一个由无数份个性化“契约”编织而成的、覆盖大部分国土的、松散但确实存在的“合作网络”已初步成形。这个网络承认阿贡政权的中央象征地位，默许华夏的实质性存在与标准输出，并在最关键的安全和资源通道问题上保持了基本合作。
社会结构模型随之更新。模型显示，尼亚的社会形态，正在从“现代国家制度崩溃后的无序废墟”，缓慢而确实地向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结构演变。韩迩梦凝视着模型生成的动态图谱，沉默良久，在最终的分析结论一栏，首次键入了一个冰冷、精确、却足以引发无数政治学与历史学争论的词组：
“文明附庸进程，第一阶段，契约网络构建期。特征：主权外壳部分保留，核心权威高度依赖外部文明支持；传统社会结构被有限承认并纳入协作框架；外部文明通过技术、经济、教育、安全等标准接口，进行系统性渗透与重塑；本地精英培养与利益捆绑机制初步建立。进程稳定性：中。长期演化方向取决于外部文明输入持续性、内部契约网络稳固度，及潜在干扰变量的影响。”
他将报告加密发送。屏幕的光映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石像鬼”守护的，或许不是一座传统的城池，而是一条正在被重新定义文明疆界与附属关系的、无形而浩瀚的河流。而他，既是这守护机制的一部分，也是观测和记录这河流改道过程的，最冷静的那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