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勤九处总部那份措辞严谨的评估报告,如同在精密仪器内部投入一颗微尘,并未在韩迩梦古井无波的情绪参数中激起显着涟漪。他平静地接受了A级权限带来的更广阔数据库与更严密的监控协议,将其视为任务环境变量的合理调整。对他而言,这不过是观察实验条件的变化,需要重新校准自身行为模式以达成最优解。
然而,那场无心插柳的街头键盘演奏所引发的网络数据海啸,却以一种他未曾精确建模的方式,冲刷着他的认知边界。
A级权限让他能更深入地接入全球信息网络的后台脉络。此刻,他正置身于基地信息处理中心,巨大的环形光屏上,无数数据流如同彩色瀑布奔涌而下。关于“键盘侠dJ”的话题热度持续发酵,衍生出数以百万计的二次创作、分析帖、技术讨论甚至哲学思辨。这些信息碎片化、情绪化、充满矛盾与噪声,与他习惯处理的严谨结构性格格不入。
他尝试以惯常的理性进行梳理归类:建立话题热度衰减模型,分析关键传播节点,识别潜在的信息扭曲放大器,甚至评估不同舆论阵营的情感倾向指数。但很快,他发现常规的信息过滤和模式识别算法在这片混沌的舆论场中效率骤降。一条看似毫无逻辑的玩梗评论,可能获得百万点赞;一段严重失真的模仿视频,其传播能量远超他精心计算的原始表演;甚至有人因为他演奏时一个微不足道的表情抽搐,衍生出整套“扑克脸下的悲伤灵魂”的心理分析长文。
这种非理性的、指数级的、不可预测的信息增殖与变异模式,远超任何他已知的文明信息传播模型。他感到太阳穴传来熟悉的胀痛,并非因为数据量过大,而是因为这些数据的产生和传播逻辑,充斥着难以量化的“随机性”和“情感驱动”。
更让他不解的是,在这些海量信息中,开始零星出现一些指向他个人的、并非基于事实的“关切”言论。有人从他的“面无表情”中解读出“孤独”,从他的“技术流演奏”中感受到“与世界的隔阂”,甚至有人发起“寻找键盘侠,给他一个拥抱”的线上活动。这些基于错误前提的推论和无需回报的善意表达,像一段段无法解析的乱码,干扰着他原本清晰的任务进程优先级排序。
为什么碳基生命会对外部观察目标投入如此多无效的情感投射?这种投射的依据往往与客观事实偏差极大,但其产生的社会效应却真实存在。韩迩梦的核心处理器在高速运转,试图为这种“不经济”的行为建立数学描述,却屡屡遇到逻辑死循环。
就在这时,他的加密线路收到一条来自老王拉面店固话的通讯请求。是王建国。
“小韩大师!”王建国的大嗓门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穿透了数据流的喧嚣,“你没事吧?我在网上看到好多你的视频!还有人说你是什么……外星人派来搞艺术的?哎哟喂,这帮人可真能瞎编!你是不是被人盯上了?要不要报警啊?”
韩迩梦微微一怔。王建国的信息渠道远不如网络发达,他获取的信息显然是经过多层扭曲后的版本。但这条信息携带的情感参数却异常清晰:不是好奇,不是娱乐,是纯粹的、基于有限认知的担忧。
“王老板,我没事。”韩迩梦的声音依旧平稳,“网络信息存在大量噪声与失真。那是一次公开声波振动模式展示实验,旨在收集社会反馈数据,并非艺术表演,更非外星活动。”
“实验?哦哦,搞科学研究的啊!那肯定很厉害!”王建国的语气瞬间放松,还带着几分与有荣焉,“不过你也小心点,现在网上啥人都有。对了,今天汤头我加了点新熬的骨髓油,特别香,给你留了一碗,忙完了赶紧过来趁热吃!”
通讯结束。韩迩梦站在原地,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王建国那带着锅气的声音。这条信息的数据量,与屏幕上奔流的海量网络数据相比,微不足道。其信息熵也极低,内容甚至存在事实错误。但不知为何,处理这条信息时,信息过载的刺痛感反而减轻了。
他调出刚才的通话记录进行回溯分析。王建国的语音波形显示,其担忧情绪强度峰值达到7.8(基于他的情感参数模型),远高于网络评论中常见的猎奇或娱乐情绪平均值。这种高强度的情绪输出,目标明确指向他个人的“安全”状态,且完全基于一个被严重扭曲的信息基础。从信息效率角度看,这显然是一种极不理性的行为。
然而,韩迩梦注意到,自己的生理指标监测显示,在接听这条通讯时,心率变异度有0.3%的微小提升,皮肤电导水平有轻微下降趋势——这些通常与“压力缓解”、“放松”或“安全感提升”相关的生理信号变化,与他处理网络上海量“关切”评论时产生的负荷感形成鲜明对比。
为什么一条信息含量低、事实基础错误、却充满直接关怀的讯息,其“处理能耗”远低于那些信息量巨大、却充满噪声的集体舆论?难道在情感交互的算法中,存在着某种“信噪比”以外的关键参数?比如……信号源的“情感温度”或“动机纯度”?
他将这条来自王建国的通讯,与网络中随机抽取的一百条表达“关切”的评论,放入一个临时构建的“情感反馈效率模型”中进行对比分析。初步结果显示,尽管网络评论的总信息量是王建国通讯的数十万倍,但其在引发韩迩梦“正向生理反馈”(如压力降低、放松感)方面的“单位信息情感转化效率”,王建国的通讯高出数个数量级。
这个发现让韩迩梦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似乎触碰到了碳基社会运作中一个更深层的逻辑:关系的质量,可能并不完全取决于信息传递的广度和精度,而更依赖于某种难以量化的、基于长期互动建立的“信任权重”和“情感带宽”。王建国与他之间存在一个由无数碗拉面、日常问候和那次“设备升级”事件共同构建的、小小的、高保真的“信任通道”。而网络上的万千声音,尽管汹涌,却如同试图通过一个极度拥挤、噪声巨大的公共频道进行广播,信号衰减严重,难以建立有效连接。
这时,雷栋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嘿!老韩,对着屏幕发什么呆呢?舆情小组报告说关于你的话题热度开始自然下降了,好事儿!走,食堂今天有红烧排骨,我请客,给你压压惊,顺便聊聊下一步针对‘巢穴’那些无人机的新方案。”
韩迩梦转过头,看向雷栋。雷栋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关心、无奈和“真拿你没办法”的复杂表情,这种表情他在王建国脸上也经常看到。
“谢谢雷处长。”韩迩梦平静地回答,“但我已有安排。需要前往老王拉面店进行一项关于……社会联系中信息传递效率与情感权重相关性的现场数据采集。”
雷栋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脑袋,笑道:“得!又去老王头那儿‘采集数据’是吧?成!那你快去!记得帮我带份他家的辣酱回来,食堂的味儿不对!”
韩迩梦点点头,转身走向出口。他的步伐依旧稳定,但意识深处,关于“巢穴”的战术分析、网络舆论的混沌模型,与刚刚发现的关于“情感带宽”和“信任通道”的初步猜想,正悄然进行着整合。
也许,应对“巢穴”这种高度依赖信息侦察和逻辑预测的对手,除了技术对抗,还可以从碳基社会这种看似低效、却蕴含独特韧性的情感连接网络中寻找灵感。一道由无数碗热汤面和无条件信任构筑的、充满“噪声”却温暖的“红尘防线”,其防御效能,或许远超任何冰冷的钢铁壁垒。
而他此刻的首要任务,是去验证那碗加了骨髓油的汤,其情感转化效率是否真的如模型预测那样显着。至于网络上的喧嚣,就让它自然衰减吧。那些数据,远不如一碗能真实温暖肠胃的汤来得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