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屯卫的城墙缺口处,硝烟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
吴三桂带来的军医和周遇吉的随军郎中,围着昏迷不醒的蓟国公,进行着紧张的救治。
箭矢被小心取出,金疮药不要钱般地洒在狰狞的伤口上,但周遇吉依旧面色如金,呼吸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蓟国公失血过多,伤及肺腑,又兼力竭……能否熬过今夜,全看天意了……
吴三桂站在一旁,看着这位他素来敬重的前辈如此模样,脸色凝重。
他带来的八千关宁铁骑暂时稳住了城防,但前屯卫已是强弩之末,城内存粮几乎耗尽,火药所剩无几,士卒疲惫不堪,还能战者不足三千。
而城外,皇太极的主力虽然后撤整顿,却并未远离,如同逡巡的狼群,随时可能再次扑上。
“吴总兵,”一名浑身浴血的参将嘶哑着对吴三桂道,“多谢总兵来援!然此地……恐不可久守。是否……考虑向山海关方向突围?”
吴三桂眉头紧锁。突围?谈何容易!城外数万清军虎视眈眈,带着这么多伤员和残兵,能成功突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固守……又能守到几时?
陛下严令死守,周帅又……若弃城而走,纵然生还,亦难逃朝廷责难,一世英名尽毁……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一骑快马冲破清军游骑的封锁,浑身是血地冲入城内,带来了沈渊的密信。
信中,沈渊并未空谈坚守,而是给出了极其务实的三条指令:
一、 确认周遇吉状况,若有可能,不惜代价,设法经由海路或趁夜由精锐小队护送回京医治。
二、 前屯卫军民功绩,天地可鉴。然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若事不可为,吴总兵可审时度势,以保全有生力量为要,交替掩护,向宁远或山海关方向梯次撤退,沿途利用棱堡理念,节节抵抗。
三、 格物院新一批“杀伤地雷”及“信号火箭”已随信使小队携带部分入城,可用于撤退时阻滞追兵,标明路线。
这封信,既体现了对周遇吉这位国之柱石的关切,也给予了吴三桂在极端情况下临机决断的授权,更提供了实际的技术支持。
尤其是“存人失地”四字,让背负着巨大压力的吴三桂,心中稍稍一松。
沈督师……果然知兵,亦知我心!
他立刻下令,挑选最精锐的夜不收,准备担架和车辆,一旦周遇吉伤势稍稳,即刻尝试由熟悉小路的向导带领,趁夜色向海边转移,寻求登莱水师接应。
同时,他命令士卒,利用格物院送来的“杀伤地雷”,在城墙缺口和主要通道上布设,并开始秘密准备撤退事宜。
京城,关于前屯卫战况和周遇吉重伤的消息已经传开。
温体仁一党再次活跃起来,这一次,他们将攻击的焦点,集中在了沈渊“识人不明”、“指挥失当”上。
“陛下!周遇吉国之干城,竟因沈渊一味浪战,困守孤城,以致重伤垂危!此乃沈渊之过也!”
“还有那吴三桂,轻率出关,若再有闪失,山海关危矣!沈渊如此调兵,实乃误国!”
“请陛下追究沈渊责任,罢其职,以谢天下!”
他们试图将前线将领的牺牲和风险,完全归咎于沈渊的总体战略。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朝堂之上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首先站出来的是兵部尚书孙元化(原登莱巡抚,因功擢升):“陛下!前屯卫坚守数月,毙伤虏酋无数,挫其锐气,此乃周将军与数万将士用命之功,亦足证沈督师整军经武、革新器械之策卓有成效!若无新式火器、棱堡工事,前屯卫焉能坚守至今?至于周将军重伤,乃为国捐躯,壮烈无比,岂能归咎于力主抗敌之人?”
紧接着,几位在“战争国债”和官营工坊中获益的勋贵和务实派官员也纷纷出言。
“若非沈大人力排众议,推广新作物,稳定北方,筹措粮饷,前线早已崩溃!”
“若无海贸之利,国债之策,国库拿什么支撑这场国战?”
甚至,几位籍贯北直隶、亲眼见过新政带来变化的御史,也上书为沈渊辩护,认为当前危局乃积弊所致,沈渊是在为帝国续命,而非败国。
这些声音虽然未能完全压倒反对派,却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制衡力量。
朱由检冷眼看着朝堂上的争论,读心术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双方的底牌。
他看到了反对派借题发挥的私心,也看到了支持者对维新路线的认同和对国家未来的期待。
看来,先生这些年所做之事,并非无人看见……这朝堂,终究不是铁板一块了。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却在暗中推动这一切的沈渊。
沈渊出列,并未为自己辩解,而是呈上了一份厚厚的奏疏。
“陛下,此乃臣与格物院、户部、工部联名拟定的《战后辽西重建与新政深化方略》。前屯卫之战,无论结果如何,已证明维新之必要与可行。臣请陛下御览,若辽西得保,当以此为基础,加速变革;若辽西有失,则更应在尚能掌控之北直隶、山东、山西等地,坚决推行,以为将来恢复之基!”
他将议题,从追究个人责任,直接拉升到了国家未来战略的高度。
这份方略,包含了在辽西大规模推广耐旱作物、利用“铁马”理念重建交通网络、设立更多的官营工坊消化流民、甚至在条件允许时尝试“改土归流”加强控制等激进内容。
这份奏疏,如同一块巨石,让整个朝堂瞬间失声。
反对派惊骇于其内容的“离经叛道”,而支持者则看到了一个清晰而宏大的蓝图。
朱由检接过奏疏,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
他深深地看了沈渊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不为任何诋毁所动的坚定,以及那份超越眼前得失的深谋远虑。
先生……你所谋者,非一时之胜负,乃万世之基业啊!
“朕,知道了。”朱由检将奏疏紧紧握在手中,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意,“前屯卫之事,朕自有公断。至于这方略……容朕细思。”
他没有当场做出决定,但态度已然明朗。
皇帝的沉默与对沈渊方略的重视,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信号。
残阳如血,映照着前屯卫的断壁残垣,也映照着紫禁城内的权力博弈。
周遇吉的鲜血没有白流,他以自己的忠诚与勇武,为维新的火种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也让更多人看清了谁是帝国的真正砥柱。
新政的根系,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正悄然扎向更深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