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寒冬，是在宣府大捷的振奋与无数将士鲜血的浸染中度过的。
当时间的车轮碾入崇祯十二年的初春，北国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料峭的寒风依旧刺骨，但帝国的气氛，却与一年前的绝望惶然截然不同。
京城，紫禁城。
尽管春寒依旧，但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却举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的献俘与凯旋仪式。
此役中俘虏的少量后金军官和缴获的破损旌旗、衣甲被陈列示众，虽无赫赫首级，但那面被烈火燎烧过半、却依旧狰狞的后金龙旗，足以向天下宣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朱由检身着衮服，亲临午门，接受万民朝贺。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盛世帝王的荣光。
这一年……总算是熬过来了。先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武官班列最前方，那个身形略显单薄，脸色依旧带着伤后苍白，却如青松般挺拔的身影——沈渊。
仪式之后，便是论功行赏。
沈渊居功至伟，晋封太子太师，授特进光禄大夫，赐蟒袍玉带，赏金银田宅无算，其“帝师”地位，已无人可撼动。
周遇吉加封蓟国公，世袭罔替。
孙元化晋兵部尚书，依旧总督登莱、经营海运。
已脱离危险、但仍需卧床静养的李岩，晋封靖安侯，厚赐抚恤。
阵亡将士，皆得优恤，立祠祭祀。
尤其是“靖安营”的英名，经此一役，传遍天下，成为大明军改的一面旗帜。
然而，盛大的庆典与厚重的封赏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西暖阁，仅朱由检与沈渊二人。
“先生伤势可大好了？”朱由检的语气带着难得的温和与关切。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些时日。”沈渊躬身回道，声音平稳。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炭火盆噼啪作响，驱散着春寒，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微妙的气氛。
朱由检的心声：先生之功，震古烁今。然……其声望如今已如日中天，军中、朝野，乃至民间，只知沈督师，恐非……
沈渊的心声：陛下封赏愈重，猜忌亦会愈深。功高震主，古之定律。下一步，该如何走？
最终还是朱由检打破了沉默：“宣府一战，虽重创皇太极，然其根基未损，假以时日，必卷土重来。先生于今后，有何方略？”
沈渊早有准备，从容奏对：“陛下，当务之急有三。其一，整军经武，利用此次缴获之后金军械及我军实战经验，加速新式军械列装，尤其需扩大‘靖安营’模式，于九边各镇编练新军，形成拳头力量。其二，巩固新政，北直隶、山东新作物推广已见成效，当迅速扩展至山陕，并借海运畅通之利，稳定粮价，充盈国库。其三，亦是长远之策，格物院需加大投入，尤其‘铁马’轨道与新式舰船，乃未来国运所系，绝不可因一时之胜而懈怠。”
他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趁机揽权，而是依旧着眼于帝国的长远发展，这让朱由检心中稍安。
“先生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道。”朱由检点头，“然，朝中非议之声，先生想必亦有所闻。言官弹劾你‘权柄过重’、‘结交武将’的奏章，可是又堆满了朕的案头。”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试探。
沈渊面色不变：“陛下明鉴。臣之所为，上为陛下分忧，下为黎民请命，问心无愧。至于非议，自新政伊始，便从未断绝。臣只知行事，不求虚名。若陛下觉得臣权柄过重，或于朝局不利，臣愿辞去所有实职，只保留虚衔，回格物院专心格物之学。”
他以退为进，态度坦然。
因为他深知，此刻的朱由检，还离不开他。
果然，朱由检摆了摆手：“先生多虑了。朕若疑你，又岂会将国运托付？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朕岂不知？那些流言蜚语，朕自会处置。先生只需放手去做，朕，信你。”
这“信你”二字，此刻听来，却比任何封赏都更显沉重。
退出西暖阁，沈渊行走在冰冷的宫墙之间。
春风依旧带着寒意。
他知道，皇帝的信任并非毫无保留，那读心术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而他如今声望越高，功劳越大，这道枷锁便会收得越紧。
接下来的路，不仅要应对外部的强敌和内部的掣肘，更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这位多疑帝王之间脆弱的平衡。
与此同时，温体仁府邸。
几位核心人物再次聚首，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沈渊如今之势，已难以撼动。陛下对其信重，远超我等预期。”一人叹息。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将我等逼入绝境？”
温体仁眼中闪烁着幽光：“急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沈渊如今站得越高，摔下来就会越惨。陛下今日能信他，明日便能疑他。更何况……他那些新政，触动的是天下读书人和士绅的根本！推广新作物？那玩意儿再好，能替代稻米成为赋税之本吗？编练新军？钱从何来？还不是要加赋？还有那劳民伤财的‘铁马’……等着吧，不必我们动手，自有‘风’来摧他！”
他们决定改变策略，由正面强攻转为暗中潜伏，等待沈渊自己犯错，或者等待皇帝那根猜忌的神经再次绷紧。
关外，盛京。
皇太极的愤怒与屈辱，化为了更深的隐忍与更疯狂的动力。
他一边舔舐伤口，重整军备，严令工匠不惜一切代价仿制甚至改进从明军那里获取的燧发枪和火炮样本；一边派出更多细作，不惜重金收买明朝官员，重点目标便是搜集格物院的情报，并离间朱由检与沈渊。
崇祯十二年的春天，就在这表面凯歌高奏、内里暗流汹涌的局面下，悄然来临。
冰雪终将消融，万物开始复苏，但埋藏在帝国肌理深处的痼疾与新生力量碰撞激起的尘埃，还远未落定。
沈渊站在皇城之外，望着街道上似乎比往年多了些生气的人流，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新的一年……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帝国的航船，在惊涛骇浪中暂时稳住了船身，修正了航向，但前方，依旧是迷雾重重，暗礁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