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也最为死寂。
井陉关如同蛰伏在太行山脊的巨兽,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着,只有城头零星的火把在跳跃,映照着守军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
李岩身披沾满血污和烟尘的甲胄,按剑立在东北角的箭楼上,这里正是昨日皇太极红夷大炮重点轰击的区域,墙体已有多处龟裂和坍塌,用沙袋和木石勉强支撑着。
他的目光透过粗糙的“视远镜”,死死盯着远方后金大营那片更深的黑暗。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几乎让空气凝固。
最后一搏了……皇太极,来吧!
“检查火绳!检查弹药!炮队装填霰弹!所有人,准备迎敌!”他的命令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关城上迅速传递。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预感,地平线上,骤然亮起数十点猩红的火光,如同恶魔睁开的眼睛!紧接着,是闷雷般滚过天际的轰鸣!
“炮击!隐蔽——!”
轰!轰!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集中的炮火,如同冰雹般砸向井陉关东北角!
砖石混合着人体的碎块在爆炸中四散飞溅,整个关城都在剧烈颤抖。
硝烟和尘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炮火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将那段本就残破的城墙彻底轰开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
碎石和夯土堆积成一道缓坡。
炮声甫停,低沉而恐怖的号角声便穿透烟尘!
早已蓄势待发的后金巴牙喇护军,身披重甲,手持巨斧大刀,如同钢铁的洪流,发出震天的呐喊,向着那道缺口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堵住缺口!火铳手,自由射击!炮队,霰弹,放!”李岩声嘶力竭,亲自抢过一把燧发铳,冲到缺口旁堆积的沙袋工事后。
砰砰砰——!
轰——!
燧发枪的爆鸣和火炮的怒吼在缺口处响成一片。
冲在最前面的巴牙喇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倒下数十人。
但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悍不畏死地继续涌上!
他们用盾牌格挡,用身体硬抗,疯狂地冲击着明军仓促构建的防线。
缺口处的战斗瞬间白热化!
靖安营的火铳手们几乎不用瞄准,对着汹涌而来的人潮猛烈射击。
长枪手和刀盾兵则顶上前去,与冲上来的巴牙喇展开残酷的肉搏。
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泥土和碎石。
李岩接连射空了三把铳,拔出腰刀,亲自砍翻了一个刚刚爬上沙袋的后金甲兵。
他手臂酸麻,虎口崩裂,但眼神依旧凶狠。
他知道,此刻一旦后退,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大明!为了沈大人!杀——!”他怒吼着,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激励着周围每一个士兵。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缺口处的尸体层层堆积,几乎与沙袋工事齐平。
后金军的攻势一波猛过一波,守军的弹药在飞速消耗,兵力也在锐减。
陈守备已经战死,赵千总身负重伤被抬下。
李岩自己也添了几处新伤,甲胄上插着几支箭矢。
快撑不住了……周将军,你在哪里?沈大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关城内侧,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马蹄声!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护着几十辆大车,冲到了城墙根下!
“河南运抵!弹药火油到——!沈大人令,务必守住!”带队押运的,竟然是孙元化亲自挑选的一名格物院管事!
这批如同及时雨般的补给,尤其是大量的震天雷和火油罐,被迅速送上了城墙!
“用火油!砸震天雷!”李岩精神大振,厉声下令。
燃烧的火油罐被奋力掷下,在缺口处形成一片火海,暂时阻断了后金军的冲击。
紧接着,无数震天雷如同冰雹般落下,在敌群中猛烈爆炸,残肢断臂四处横飞!
后金军的攻势为之一滞!
就在此时,井陉关东北方向的山峦之后,突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号炮声!
紧接着,无数明军的旗帜出现在山脊线上,如同森林般蔓延开来!
一面巨大的“周”字帅旗,在朝阳(此时已近午时,但硝烟遮蔽了阳光)下迎风招展!
“援军!是周遇吉将军的援军到了——!”关城之上,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所有残存的守军,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疲惫一扫而空,士气暴涨到了顶点!
皇太极在中军大营,远远望见山脊上那无尽的旌旗和听到震天的号炮,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没想到周遇吉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井陉关这块骨头,竟然硬到了这种程度!
功亏一篑!明朝气数……未尽吗?
他知道,战机已失。再僵持下去,一旦被周遇吉这支生力军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收兵。”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冰冷,“大军交替掩护,向北撤退……返回宣大。”
代表着退兵的金锣声,在后金大营中凄厉地响起。
正在攻城的后金军如蒙大赦,又带着不甘,如同退潮般撤了下去。
关城之上,劫后余生的守军们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敌军,许多人脱力地瘫倒在地,更多的人相拥而泣。
李岩以刀拄地,支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望着退去的龙旗,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守住了。为陛下,为朝廷,也为那位远在河南、给予他无限信任的沈大人,守住了这关乎国运的雄关。
通州行营。
当井陉关大捷,皇太极主力北撤的消息传来时,朱由检正在用早膳。
他手中的玉箸“啪”地一声掉落在碗中,汤汁溅湿了龙袍。
他猛地站起身,不顾失仪,一把抢过王承恩手中的军报,飞快地扫视着。
当看到“李岩率部血战”、“周遇吉援军抵达”、“虏酋北遁”等字眼时,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守住了……真的守住了……先生……李岩……周遇吉……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狂喜,有后怕,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背对着激动得跪地哽咽的王承恩,望着行营外依旧灰暗的天空,眼角似乎有某种湿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溢出,又被他迅速擦去。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随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拟旨!擢升李岩为都督同知,封靖安伯!厚恤井陉关所有阵亡将士!周遇吉、沈渊……等朕回京,再行封赏!”
开封,巡抚行辕。
沈渊接到捷报时,正在与幕僚核算下一批北运的粮草。
他平静地看完军报,轻轻放在案上,对满眼期待的孙元化等人点了点头。
“井陉关守住了。李将军无恙。”
行辕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孙元化老泪纵横。
沈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带着寒意的春风吹入。
他望着北方,仿佛能穿越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浴血重生的雄关,看到那个实现了承诺的将领。
第一步,我们做到了。但接下来的路……依旧漫长。
皇太极虽退,但实力犹存。内部的积弊,反对的暗流,并未因一场胜利而消失。
他知道,皇帝的回京,意味着新一轮的朝堂风波即将开始。
而他和他的新政,他凝聚的这股力量,必将被推向风口浪尖。
井陉关的血火,铸就了一道有形的关隘,也铸就了一道无形的分水岭。
大明王朝在这绝境中的奋力一击,暂时击退了致命的威胁,但帝国前路的迷雾,依旧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