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的“亲征”旨意,如同一块投入早已暗流汹涌湖面的巨石,在朝野内外激起了远比辽东军报本身更为剧烈的波澜。
西暖阁的灯光彻夜未熄。
朱由检屏退了所有内侍,只留王承恩在殿外守候。
他独自站在巨大的寰宇全图前,目光死死盯在蓟镇蜿蜒的长城防线上。
脑海中,无数臣子的心声虽被隔绝在外,但白日里他们惶恐、推诿、甚至隐含怨怼的面孔,却不断闪现。
他们都在怕……怕朕把他们拖死在通州,怕朕输了这场国运之赌。
温体仁想着如何保全首辅之位,梁廷栋盘算着兵败后如何脱罪,那些勋贵……哼,只怕已经在暗中转移家产了吧?
一股极致的孤独和暴戾涌上心头:偌大帝国,竟无一人可与朕分忧?
不……还有先生,还有周遇吉,还有袁崇焕……他们,必须顶住!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的辽东位置,指骨生疼。
“皇太极……你想做第二个也先,朕却不是英宗!”他低声嘶吼,眼中布满血丝,“来吧!看看是你八旗的铁骑锋利,还是朕的骨头更硬!”
次日清晨,平台再次召对。
这一次,朱由检没有给群臣任何争吵的机会。
他直接宣布了“亲征”行营的初步架构:以英国公张维贤(一位年老但威望较高的勋贵,心思相对单纯,忠于皇室)暂摄京中庶务,以周遇吉统御所有先行集结的京营及武锐新军,即日开赴通州整备防务。同时,以雷霆手段,下旨查抄了几家此前在“战时特别债”认购中哭穷最甚、却被内卫查出暗中囤积居奇、与江南反对派往来密切的勋贵和富商,将其家产充作军资。
此举狠辣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公开质疑“亲征”之事,但无形的压力与暗流,却更加汹涌地转向了具体执行之人。
通州,周遇吉大营。
接到旨意的周遇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武锐新军虽经野狐岭一役证明了自己,但兵力仅万余人,且火器、训练仍需时间完善。
京营更是积弊深重,能战者十不存三。
陛下“亲征”至此,看似鼓舞士气,实则是将最沉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
陛下这是以自身为饵,激励天下,也是将我架在火上烤啊……守不住通州,我周遇吉万死难赎!
他立刻召集麾下将领,下达了最严格的命令:“武锐新军,即刻按战时条例,进入最高戒备!所有士卒,枪不离手,弹不离身!京营各部,由本将亲自整训,汰弱留强,重组编制!有敢怠慢、违令、动摇军心者——斩!”
通州城内外,顿时陷入一种紧张的临战氛围。
一队队士兵开始加固城防,挖掘壕沟,架设火炮。
周遇吉亲自巡视每一处防线,脸色铁青,不容任何瑕疵。
他知道,皇太极的主力一旦真的突破长城,这里就是保卫北京的最后一道屏障。
与此同时,湖广前线。
左良玉在获得“三省总督,便宜行事”的巨大权柄后,一改此前稳扎稳打的策略,变得异常激进。
他深知,皇帝和朝廷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打出决定性的胜利,才能对得起这份“信任”,也才能……在未来的局势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乱世兵权最重!平定楚乱,我左良玉便是朝廷第一倚重的武将!届时,无论是应对东虏,还是……哼,总之,必须快!
他不再计较伤亡,驱使麾下各部,对盘踞在武昌周边的楚王叛军发起了昼夜不停的猛攻。
同时,他利用新获得的权力,强行征调湖广各地府库存粮,甚至默许部下对控制区进行一定程度的“征集”,以保障大军消耗。
战事瞬间进入白热化。
武昌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左良玉部虽然伤亡惨重,但也确实极大地消耗了叛军的兵力和士气。
楚王朱华奎困守孤城,开始感到恐慌,不断派出使者,试图联络江南的反对派残余势力,甚至……暗中向关外的皇太极传递求援信息。
河南,巡抚行辕。
沈渊的压力丝毫不比前方将领小。
他既要保障左良玉的后勤,又要稳定河南本土,还要提防北方的威胁。
李岩的“靖安营”已移防至黄河沿岸的卫辉府,扼守要冲。
沈渊给予李岩极大的信任和自主权,这让李岩更加感奋,练兵备战,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甚至主动派出小股精锐,化装成流民或商队,深入北直隶南部边缘地带,侦察敌情和地方动向。
这一日,沈渊接到了来自格物院徐光启的一封密信。
信中除了汇报“铁牛”号蒸汽机在驱动锻锤、鼓风等方面取得稳定进展外,还提及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薄珏等人根据沈渊早年提出的某些“设想”,结合西洋镜片技术,在研磨水晶镜片上取得了突破,造出了数具“视远镜”,虽仍粗糙,但已能望见数里外的人物轮廓。
沈渊心中一动。
他立刻回信,要求格物院暂停其他非紧急项目,集中最好的工匠和学者,全力改进“视远镜”,并尝试小规模制作,优先配发给“靖安营”的夜不收(侦察兵)以及周遇吉部在通州的前线。
这东西眼下或许改变不了战局,但却是未来的眼睛。必须走在前面。
然而,河南的稳定并非铁板一块。
随着朝廷“战时特别债”的强制推行,以及沈渊对境内钱粮的严格控制,一些原本就对新政不满的地方士绅,开始暗中串联。
他们不敢明着反对,却利用漕运暂时受阻、食盐等物资价格上涨的机会,囤积食盐、布匹等必需品,制造市场恐慌,企图从经济上给沈渊制造麻烦,拖累前线后勤。
“大人,卫辉府、怀庆府等地,盐价三日之内翻了一倍!民间已有怨言!”孙元化焦急地汇报。
沈渊眼神一冷。
他知道,这是隐藏在内部的敌人,趁着外患紧急,开始伸出爪牙了。
“查!让内卫和李岩将军派出的眼线配合,给我查出是谁在背后操控市价,囤积居奇!”沈渊下令,“证据确凿者,不必请示,以‘资敌乱政’罪,就地正法,家产抄没,充作军资!”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能感受到从北方吹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
“内部的蠹虫,有时候比外部的敌人更可恨。”他轻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河南,绝不能乱。这里的星火,不仅要保住,还要烧得更旺,照亮这至暗的时刻。”
辽东,宁远城。
袁崇焕的压力是全方位、无死角的。他不仅要面对皇太极号称十万的主力(实际应在六到八万),还要应对来自背后朝廷、皇帝越来越严厉的催促,以及……内心深处对“绕道蒙古”这一可能性的强烈不安。
陛下的旨意很清楚:“钉死在辽西”、“主动出击”、“牵制主力”。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凭关宁军的力量,守城尚可,主动出击与八旗野战,胜算渺茫。
陛下这是要我用关宁军的血肉,去换蓟镇的时间啊……
他站在宁远城头,望着远方后金大营连绵的灯火,眉头紧锁。
皇太极的用兵,向来虚实难测。佯攻锦州?主力真的会再次绕道蒙古吗?还是说,这只是疑兵之计,其真正目标,依然是辽西走廊?
“督师,夜不收回报,虏营近日调动频繁,似有向西移动的迹象。”副将低声禀报。
袁崇焕心中一凛。他最担心的情况,可能正在变成现实。
“传令各部,加强戒备,多派侦骑,深入蒙古方向探查!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集结所有骑兵,准备随时出击!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干等!就算不能决战,也要撕下他一块肉来,让他不敢放心西顾!”
战争的齿轮,在各方势力的推动下,加速转动。
大明帝国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在朱由检的强行驱动下,冲入了最险恶的惊涛骇浪之中。
每一根桅杆,每一块船板,都在承受着极限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