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的夏秋之交,帝国南北的对抗,从朝堂的奏章、士林的清议,逐渐转向更为直接、也更加凶险的领域。
沈渊的“以海破局,以战促和”之策,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显露出其凌厉的锋芒,同时也激起了更为酷烈的反噬。
登莱水师提督孙元化,这位被誉为“火器之神”的巡抚,此刻正站在经过二次改装的“威海”号蒸汽明轮战舰的甲板上,面色凝重地望着远方海平面上若隐若现的船帆。
那并非商船,而是江南某些势力暗中支持、甚至直接指挥的,目前东南沿海最大的一股海寇联合船队。
他们此番倾巢而出,目的明确——截杀登莱前往日本的贸易船队,彻底掐断这条刚刚有些起色的海上生命线。
“威海”号是登莱造船厂心血的结晶。
它保留了风帆作为辅助,但核心动力是两台经过京华制造局技术支援后改良的卧式蒸汽机,驱动着两侧更加坚固的明轮。
船体采用肋骨结构加强,关键部位包裹了熟铁板。
舰首装备了一门可旋转的二十四斤重炮,两侧则分布着八门威力更大的新型舰炮(采用了部分钢制构件和更精确的炮膛),射程与射速均远超对手。
“传令!锅炉加压,抢占上风位!各炮位准备!”孙元化的命令简洁有力。
当海寇船队凭借着数量优势,试图以他们惯用的包抄接舷战术围上来时,“威海”号喷吐着浓密的黑烟,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以一种这个时代帆船难以企及的速度和灵活性,硬生生切入了敌阵的侧翼。
“开火!”
震耳欲聋的炮声连环响起,白色的硝烟瞬间笼罩了“威海”号的一侧。
精心配比的颗粒火药赋予了炮弹更高的初速,改良的炮架减少了后坐力,使得第二轮齐射来得更快、更准。沉重的实心弹呼啸着砸向敌船,木屑横飞,一艘冲在最前的海寇大船的主桅杆被直接轰断,速度骤减。
海寇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精准且持续的火力打懵了。
他们试图靠近,却发现“威海”号总能利用其动力优势,巧妙地保持距离,如同一个灵活的重甲武士,不断用重锤轰击着靠近的敌人。
偶尔有悍不畏死的小船试图逼近投掷火罐,也被船上装备的、由武锐新军淘汰下来的燧发枪改进的“海军铳”密集射杀。
这场不对等的海战,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海寇船队损失惨重,余下的船只见势不妙,仓皇撤离。
“威海”号虽身中数弹,但铁木混合结构展现了良好的抗损性,核心动力毫发无伤。
消息传回,登莱港沸腾,海权司上下士气大振。
此战不仅保住了贸易航线,更向所有人证明了蒸汽动力与新型火炮结合所蕴含的恐怖威力。
一股名为“巨舰大炮”的思潮,开始在登莱水师内部悄然萌芽。
孙元化在捷报中特别提出,请求建造更大、装甲更厚、火力更强的纯蒸汽动力战舰。
几乎在海上捷报传来的同时,京华制造局深处,一座被内卫严密看守的独立院落内,传出了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伴随着地面的微微震动。
院内,沈渊、徐光启、周遇吉等人,皆是一脸烟尘,却掩不住眼中的兴奋。
他们面前,是一具造型奇特的粗短铁管,斜架在一个坚固的木制支架上,管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远处作为目标的土墙,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成功了!沈先生!此‘飞雷炮’(大型炸药抛射装置的雏形)射程虽仅百余步,然其抛射之‘炸药包’,威力足以撼动城墙,轰塌营垒!”负责此项目的格物院火器组骨干激动地汇报。
另一边,几名工匠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一些陶罐。
这些陶罐比之前用的铁壳“震天雷”更大,内填由颗粒火药、铁渣、砒霜等物混合的加强版炸药,引信也做了防水防潮处理。
它们被士兵们戏称为“震天火葫芦”。
“此物投掷需膂力惊人者,或借助简单抛索,然其爆裂之威,方圆数丈,人畜难存,兼有毒烟弥漫,最适巷战、守城及惊扰敌阵。”
周遇吉拿起一个“火葫芦”,掂量着,眼中闪烁着悍将见到神兵利器时特有的光芒。
沈渊看着这两样超越时代的武器,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他知道,这些东西一旦大规模投入战场,必将带来更加惨烈的杀戮。
“严格保密,制作流程分拆,核心配方仅限寥寥数人知晓。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用。”他沉声下令。
技术的进步,如同出鞘的双刃剑,既能御敌,亦能自伤。
登莱海战的胜利与京华制造局的秘密进展,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江南势力的脸上。
他们的反击,不再局限于经济与舆论,而是直接指向了新政的根基——人才与资源。
复社核心成员,利用其庞大的门生故吏网络,向各地即将参加科举的士子发出隐晦的警示:投身“实学”、“格物”,乃至与新政衙门过往甚密者,恐于仕途有碍。
同时,他们开始大肆宣扬几位因批评新政而罢官归里的官员,将其塑造为“守正不阿”的楷模,在士林中营造出一种抵制新政为“清流”正道的氛围。
这导致刚刚起步的北京格物书院,在招收第二批生员时遇到了不小的阻力,许多原本有意向的年轻士子在家族和师长的压力下选择了退缩。
更狠辣的一招来自资源层面。
江南的商帮与地方官员联手,开始暗中高价收购北直隶、山东等地民间发现的、可用于制造火器和蒸汽机的特殊矿产(如优质的耐火黏土、某些特定的金属矿石).
并散布谣言,称朝廷即将对这些矿产课以重税,导致许多小矿主宁愿将矿石卖给出价更高的江南商人,也不愿卖给官方收购点。
京华制造局的原料供应,一时间竟出现了紧张。
面对江南愈发露骨的进攻,内卫的暗线也加快了行动。
骆养性亲自坐镇南京,指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动。
他们设法买通了一名江南某豪商家族的核心账房,获取了其近年来与关外晋商异常巨额资金往来的部分账目副本。
虽然账目做得极其隐晦,但内卫中精通账法的“账房”先生还是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有数笔巨款,最终流向与已知的后金物资采购渠道高度吻合。
几乎同时,另一路内卫密探,在跟踪一名与江南官员过从甚密的商人时,意外截获了一封没有署名、用语隐晦的密信。
信中提到了“北地铁牛”、“木鸢”(格物院确有关于风筝和滑翔的初级研究)等词,并询问“南风”可能提供的“助力”与所需“代价”。
这两份情报被以最高加密等级火速送呈北京。
西暖阁内,烛火通明。
朱由检看着骆养性呈上的账目摘要和密信抄件,脸色铁青,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能“听”到,这薄薄几页纸背后,所蕴含的滔天恶意与彻骨冰寒。
“通虏……他们竟然真的敢……!”皇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与一丝被背叛的痛楚。
沈渊站在下首,神情同样凝重。
“陛下,证据尚非铁证,且牵扯甚广,贸然动手,恐引发江南震荡,予外敌可乘之机。”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肆无忌惮?!”
“不。”沈渊抬起眼,眼中寒光一闪,“陛下,可将此账目副本,择其要害,抄送几位与江南关系密切、但尚未完全倒向对方的朝中重臣。同时,将密信之事,隐约透露给江南方面知晓。”
朱由检瞬间明白了沈渊的意图——打草惊蛇,分化瓦解,敲山震虎。
此举风险极大,可能迫使对方狗急跳墙,但也可能让一部分人意识到悬崖勒马。
“此外,”沈渊补充道,“登莱水师新胜,可令孙元化择机,以追剿海寇残部为名,派遣蒸汽战舰,巡弋江口外海。”
武力威慑,配合情报敲打。
这是一步险棋,却也是目前破局最可能见效的一步。
帝国的内部斗争,终于从暗流汹涌,演变成了惊涛拍岸前的致命暗战。
一股肃杀之气,开始弥漫在南北京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