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的盛夏,在击退皇太极的凯歌声中,似乎比往年多了几分灼热与躁动。
京师的酒肆茶馆中,百姓们津津乐道着武锐新军如墙而进的铳阵,以及那喷吐黑烟、逆流轰击的“铁甲怪船”。
一场实实在在的大胜,比任何煌煌诏书都更能提振民心士气,也暂时堵住了朝堂之上那些反对新政的悠悠众口。
然而,真正的改革者深知,战场上的胜利只是为更深层次的变革赢得了喘息之机与合法性。
硝烟散尽后,沈渊与他的支持者们,并未沉浸在庆功的喜悦中,而是以一种更为审慎和坚定的姿态,将改革的触角伸向帝国肌理更深、更细微之处。
战争的创伤尚未完全抚平,京畿皇庄及北直隶部分官田里,却悄然铺开了一片片与众不同的绿色。
沈渊力排众议,将第二次东渡船队带回的玉米、土豆(少量)及番薯(已在国内部分地区种植,此次引入的是改良种)种子,在严格管控下,于这些“试验田”中进行首次大规模集中试种。
负责此事的不再仅仅是老农,更有皇明格物院“农技组”的年轻士子。
他们拿着沈渊提供的、结合了后世农学知识的简陋“栽培要点”,每日记录着作物的株高、叶色、墒情,与毗邻的传统粟麦田进行着最直观的对比。
起初,周围的老农对这些“奇形怪状”的作物嗤之以鼻,尤其是那杆壮叶阔的玉米,“如此耗费地力,能结几个实?”
然而,当夏季的雨水并未如往年般充沛,部分坡地的粟麦开始显露出萎靡之态时,那些深扎的番薯藤和耐旱的玉米杆,却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勃勃生机。
格物院的士子们更是带来了初步“脱毒”处理的番薯藤(采用轮作和选健壮苗的土办法),以及尝试用骨粉、腐熟粪肥混合的“新式肥”。
这种近乎于“精耕细作”与“粗放耐旱”相结合的模式,其效果尚待秋收验证,但那一片片迥异的绿色本身,就如同无声的宣言,挑战着千百年来的种植习惯。
希望的种子,已破土而出,静待时间的检验。
携大胜之威,之前一度因远航失败和虏患而受阻的审计清厘工作,被沈渊以更强大的力量再次推动。
这一次,焦点不再仅仅局限于漕运、盐政,而是扩展到了工部、兵部的物料采购、营造工程等环节。
内卫与革新派御史联手,依据魏忠贤遗留的线索和新的查证,以雷霆手段查处了数名中低级但身处关键岗位的官吏。
证据确凿,朱由检亦不再姑息,抄家、流放、甚至处决了数人,一时间,相关衙门的风气为之一肃。
然而,沈渊深知,仅靠严刑峻法无法根除贪腐。
在处置一批蠹虫的同时,他推动了一项更具建设性的试点——在参与新政、且审计过关的部分衙门(如军械司、海权司、格物院及部分新军系统),试行“养廉银”制度。
此银并非额外加征,而是从追缴的赃款、新政带来的效率提升所节省的开支中划拨一部分,作为正式俸禄之外的补贴,发放给这些部门的官吏和匠师。
数额未必巨大,但传递的信号明确:朝廷不仅要惩罚贪墨,更要保障清廉实干者的基本体面与生活。
此举在守旧派看来,仍是“滥施恩赏,破坏祖制”,但在那些真正投身于繁杂实务的官员和技术人员中,却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一种“高薪养廉”与“严刑惩贪”相结合的新思路,开始悄然萌芽。
改革的根本在于人才。
沈渊比任何人都清楚,仅靠他与少数几人,无法支撑起一个新时代。
皇明格物院虽汇聚了一批人才,但规模有限,且被主流士林视为“异途”。
借着大胜后皇帝信任度最高的时机,沈渊再次上书,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构想——于北京、登莱、南京三地,设立“皇明格物书院”,并非完全脱离科举,而是作为补充。
书院将系统教授算学、几何、初步物理、地理、农工实务等“实学”,并与当地的工坊、船厂、试验田紧密联系,强调学以致用。
毕业生可通过一种特殊的“实务荐举”或未来的“特科”考试,进入与新政相关的部门任职,其身份地位,等同于科举正途出身。
此议一出,再次在朝堂引发轩然大波。
这几乎是要在现有的科举取士体系之外,另开一条晋升通道!反对者痛心疾首,认为这将导致“士风败坏,工匠胥吏充斥朝堂”。
然而,朱由检在仔细“倾听”了沈渊心中那份对未来的庞大人才需求蓝图后,再次展现出了惊人的魄力。
他并未立刻批准全国推行,而是御笔亲批,允准在北京先设“格物书院试点”,招收少量有志于此的年轻士子及工匠子弟,由徐光启、薄珏等人兼任教习,以观后效。
这小小的一步,如同在坚硬的冻土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不同于八股取士的新风,开始悄然吹拂。
江南士绅的舆论攻击并未因军事胜利而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阴险。
他们不再直接抨击皇帝和沈渊,而是通过诗文、笔记、私下议论,嘲讽新式军队是“恃器忘人”,蒸汽船是“奇技淫巧”,格物之学是“舍本逐末”,试图从文化优越感的角度,持续消解新政的合法性。
面对这种“软刀子”,沈渊的对策是进一步加强官方舆论阵地建设。
在他的支持下,《京报》扩大了发行范围,内容不再局限于枯燥的政令,而是增加了前线战事的详细报道(突出新式战法的优势)、格物院最新成果的通俗介绍(如蒸汽机提水的演示、新作物的生长情况)、乃至海外风物的见闻连载。
沈渊甚至亲自化名撰写文章,以通俗易懂的语言,阐述“富国强兵”与“礼乐教化”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一场围绕话语权的无声争夺,在帝国的南北之间激烈进行。
盛夏的北京,蝉鸣聒噪。
西暖阁内,冰盆也驱不散那份燥热。
朱由检看着各地送来的、关于试种作物长势、书院筹备、审计进展的奏报,再“听”着沈渊心中那份步步为营、却又坚定不移的推进计划,缓缓吁出一口气。
“先生,如今之势,可谓基石初奠否?”
沈渊拱手,目光沉静:“陛下,只是刚刚清理了地基,打下了几根桩基。大厦之成,非一日之功。眼下最要紧者,乃是让这新生的绿苗、新立的规矩、新学的种子,能够真正扎根,抵御未来的风雨。”
他知道,旧势力的反扑绝不会停止,皇太极的威胁依然悬于头顶。
但改革的巨轮,在碾过最初的险滩后,终于开始以一种更沉稳、更深入的姿态,破浪前行。润
物虽无声,其力可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