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海风,似乎带着与往年不同的咸湿气息。
在稳固了辽东防线、初步压制了朝堂反对声音后,沈渊终于将酝酿已久的宏大战略推向了前台。
全面调整海洋政策,为大明开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
这一日的平台召对,议题直接而震撼。
沈渊在分析了辽东、蒙古乃至陕西的局势后,话锋一转,指向了悬挂在墙上的那幅简陋的《坤舆万国全图》。
“陛下,诸位大人,”沈渊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大明之忧,看似在陆,实则亦在海。东南财赋,半赖海运商贸,然禁海之策,犹如自缚手脚,将万里海疆之利,拱手让于西夷、倭寇!如今红毛夷(荷兰)窃据台湾,骚扰闽浙;葡萄牙人盘踞澳门,垄断商路。长此以往,非但利权外流,海防亦将洞开!”
他指着地图上广袤的海洋和那些标注着模糊名称的陆地:“西洋诸国,船坚炮利,远渡重洋,竞逐于四海,开拓殖民地,掠夺金银,其国势日盛!而我天朝上国,却困守陆疆,坐视海权旁落,此非长治久安之道!”
“臣请陛下,明诏天下:有限度放开海禁,于登莱、泉州、广州三地设立‘市舶总督衙门’,专司海外贸易、海军建设及涉夷事务! 鼓励官督商办,建造大型远洋海船,组织船队,南下西洋,东渡日本,乃至探索更遥远的‘殷洲’(美洲)、‘澳州’!与西夷争利于海上,扬我国威于万里波涛!”
此言一出,即便是在座的孙承宗、徐光启等支持改革的重臣,也不禁面露惊容。
放开海禁,这是动摇祖制的大事!牵扯的利益错综复杂,引发的后果难以预料。
“沈阁老,”一位阁臣忍不住质疑,“海禁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以防倭患,维系海疆安宁。
如今贸然放开,若倭寇再起,海疆不靖,且与民争利之谤,又如何应对?”
“大人所言,乃昔日之见!”沈渊早有准备,“昔日倭患,多因沿海贫民失所,兼有豪强勾结。如今我朝若主动开海,设官管理,规范贸易,则良民可得生计,豪强无所遁形。且我登莱水师,已有新式炮舰,何惧区区倭寇?至于与民争利……”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乃是与国争利,与西夷争利!将原本被走私集团和西夷窃取的巨额利润,收回国有,充盈国库,以资辽饷、练新军、兴百业!此乃富国强兵之必由之路!”
他进一步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蓝图:“据西人所载,殷洲有高产作物如山芋、苞谷(玉米),亩产数倍于我稻麦!有巨量银矿,如波托西(秘鲁),岁出白银数百万两!若我得其种、控其矿,何愁粮饷不济?何惧建虏、流寇?”
粮食和白银,这两个最能打动明朝君臣的词汇,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朱由检更是目光灼灼,他能“听”到沈渊心中那份对广阔世界的认知并非虚言,那份通过海洋争夺全球资源的野心,虽然惊人,却逻辑清晰,利益诱人。
“陛下!”沈渊最后总结,“陆地之争,我已与建虏、流寇陷入胶着。而海洋,则是一片尚未被充分争夺的蓝海!谁掌握了海洋,谁就掌握了未来的命脉!我大明若能抢先一步,则未来天下之格局,必将由我华夏书写!”
朱由检的内心经历了激烈的斗争。
开海之议,风险巨大,必将招致守旧势力,尤其是与现有走私贸易、漕运利益相关的江南集团的疯狂反扑。
但沈渊描绘的图景——那无尽的财富、高产的作物、以及超越陆上困局的战略机遇,实在太具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他“听”得到沈渊那份超越时代的洞察力与笃定。
“朕意已决!”朱由检终于拍板,“祖宗成法,亦当因时制宜!开海通商,势在必行!然,需稳妥推进。”
最终决议:
设立 “总理海防通商事务衙门” (简称海权司),由沈渊兼领,孙元化、徐光启等协理,统筹一切开海事宜。
首批开放登州(主要面向朝鲜、日本及北洋航线)、泉州(面向南洋、西洋航线)为通商口岸,广州暂缓,以观后效。
授权登莱巡抚孙元化,以水师为骨干,吸收闽浙熟悉海情的商人、船工,组建 “大明皇家海运(护商)舰队” ,装备最新式火炮,负责护航、清剿海盗,并探索远洋航线。
命格物院下设“海事格物所”,专研航海术、造船术、测绘术,翻译西人海图、航海日志。
颁布《钦定通商暂行条例》,规范进出口货物、税率及外商管理。
开海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波澜远超军事改革。
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江南。
以往依靠走私和垄断对外贸易获取暴利的豪商、士绅集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官方开海,意味着他们的特权将受到挑战,利润将被分割。
与漕运相关的官僚、胥吏、乃至靠运河吃饭的百万漕工,也担心海运兴起会冲击他们的生计和地位。
一时间,各种反对的声浪以更凶猛的方式扑来。
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攻击沈渊,而是将开海政策本身污蔑为“弃祖背典”、“引狼入室”、“动摇国本”。
江南的文人墨客写出了无数诗词歌赋,哀叹“世风日下,商贾横行”,将海洋探索描绘成“舍本逐末,奇技淫巧”的登峰造极之作。
更有甚者,暗中联络海寇、倭寇残余势力,企图制造事端,破坏通商,证明开海政策的“错误”。
然而,也有部分有远见的东南商人,看到了官方开海带来的巨大机遇和保障。
他们开始私下接触海权司派出的官员,试探合作的可能性。
在北方,依托沈渊和孙元化多年经营的根基,开海的步伐要快得多。
登州港内,一片繁忙景象。
由格物院参考福船、广船及西洋帆船设计,融合了水密隔舱、硬帆与软帆结合等优点的新型“登莱级”武装商船,已经下水数艘。
船上装备着登莱自产的改良版火炮,桅杆上飘扬着新设计的“日月浪涛”海权司旗帜。
孙元化亲自督帅,组建了第一支混合了水师官兵、招募水手、以及部分敢于冒险的商人的联合船队。
他们的首次远航任务并非直接横渡太平洋,而是相对稳妥的“北上—东渡”航线:沿朝鲜半岛,抵达对马岛,与日本进行官方许可下的贸易,并尝试继续向东,寻找西人所言的“金山”(并非特指,而是泛指北美西北海岸传闻中的富庶之地),同时,沿途精确测绘海图,记录洋流、风向。
崇祯五年秋,这支悬挂着崭新旗帜的船队,在无数目光(包括来自江南的窥探)的注视下,缓缓驶出了登州港,驶向了烟波浩渺的深海。
他们带走的,不仅仅是大明的货物和探索的勇气,更承载着一个古老帝国转向海洋、争夺未来的雄心。
海权司的成立与登莱船队的扬帆,标志着大明这艘巨轮,终于开始调整其航向,试图驶向那片充满未知、风险与机遇的蓝色疆域。
然而,前方的风暴,不仅来自海上,更来自陆地上那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
大航海时代的第一缕曙光已然显现,但随之而来的,必将是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