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九月初三,京城第一场秋寒来得猝不及防。
西直门煤市外,排队的人群从拂晓蜿蜒至晌午。往日堆积如山的煤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限量出售的小堆劣煤,价格却比上月涨了三倍。
“昨日还是一百文一担,今日就一百五十文了!”一个老妪颤巍巍举着空竹筐,“官爷,家里有三个月大的孙儿……”
煤铺掌柜苦着脸:“大娘,真没货了。山西的煤车三天没进城了。”
流言像秋风般刮遍全城:山西十八家大矿主联名“乞休”,说《工矿律》严苛,他们“无力经营”。实际是集体停业,断供京师煤炭。
乾清宫内,户部尚书程国祥的奏报让空气凝固:“京仓储煤仅够十日之用。若十日后续煤不至,全城取暖、工坊、乃至格物院的蒸汽机都要停转。”
“他们要挟朕。”朱由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用满城百姓的冷暖,要挟朕收回成命。”
钱士升已从济南返京,此刻出列:“陛下,臣在山东查案时,曾截获山西矿主联盟的密信。信中说:‘朝廷若不断我财路,我自不断朝廷煤路’。”
“他们好大的胆子!”兵部尚书孙元化怒道,“臣请派兵赴山西,强令矿场开工!”
“不可。”沈渊冷静反驳,“矿工多与矿主同乡同族,若强令开工,恐激民变。况且,北方即将入冬,此时动兵,若战事迁延,北疆防务、铁路工程、工厂生产皆受拖累。”
“那沈大人有何高见?”工部侍郎冷笑,“难道要让陛下向奸商低头?”
朱由检抬手止住争吵。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却强撑着站起:“程卿,立即开常平仓,平价售煤,每人每日限购五斤,务必让百姓能烧上饭、暖上炕。”
“陛下,常平仓储煤本为军需……”
“先解民困。”朱由检不容置疑,“孙卿,调武锐新军三千人,分驻京城九门,维持煤市秩序,严防囤积居奇、哄抢斗殴。”
他顿了顿,看向沈渊:“沈卿,格物院能否立即增产?”
“能,但有限。”沈渊摊开图纸,“薄珏改进的‘蜂窝煤机’日产三万块,可替代散煤。但原料仍需煤末,若山西彻底断供,我们撑不过半月。”
“半月够了。”朱由检眼中闪过厉色,“骆养性。”
“臣在。”
“你亲自去山西。不要惊动地方官府,暗中查三件事:第一,矿主联盟背后有无人指使;第二,他们囤积的煤炭藏在何处;第三……”朱由检压低声音,“查清山西巡抚衙门,在此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骆养性领命而去。
朱由检又看向沈渊:“沈卿,你留在京城,稳住局面。朕要你办一件事——让全城百姓知道,煤为何而贵,又为何必须贵这一时。”
当日下午,一个奇特的“展览”在煤市旁的空地拉开帷幕。
不是煤,而是图。
六丈长、三丈高的巨幅布画上,左侧画着幽深矿井:佝偻的矿工在无通风的坑道里喘息,头顶松动的岩层,身边是同乡的尸骨。右侧画着新式矿场:蒸汽通风机轰鸣,安全柱林立,矿工戴着防护盔,按时轮班,井口有医棚。
两幅画中间,用斗大的字写着:
“旧矿:矿主日入百两,矿工月钱八钱,每百吨煤死三人。”
“新矿:矿主日入六十两,矿工月钱一两二钱,每百吨煤死不足一人。”
“今日煤价增五十文,其中十五文将变为通风机、安全柱、防护盔、医棚药费、死伤抚恤。”
“维新,不是让煤更贵,是让挖煤的人,能活着拿到工钱,能活着回家过年。”
沈渊亲自站在画前解说。他不是官员打扮,而是穿着格物院的粗布工服,手上还有煤灰。
起初人群只是围观,议论纷纷。直到一个声音响起:“沈大人,您说的新式矿场,真的能让挖煤的人少死吗?”
提问的是个年轻人,扶着一个不停咳嗽的老者——典型的矿工肺痨。
“能。”沈渊斩钉截铁,“格物院在京西的试验矿井,用蒸汽通风机,井下无‘窑毒’。用液压支柱,三年无塌方。矿工每日下井四个时辰,上来有热水澡、干净饭。这半年,无一人伤亡。”
他顿了顿:“但这套设备,要花钱。矿主不愿花,朝廷就要逼他们花。他们现在断煤,就是要告诉朝廷:要么让我们用旧法子,用矿工的命换便宜煤;要么大家都没煤烧。”
人群沉默了。
一个妇人忽然说:“那……就不能慢慢来吗?等矿主们赚够了钱,自然会装新设备……”
“等不起。”沈渊指向那幅旧矿井图,“每等一天,就可能有矿工死在井下。他们的命,等不起。”
这时,人群后方传来骚动。十几个锦衣华服的人挤进来,为首的是京城最大的煤商“宝源号”东家赵德昌。
“沈大人好口才!”赵德昌皮笑肉不笑,“但您说这么多,百姓的炕还是冷的。我宝源号库里还有些存煤,愿平价售出——只要朝廷暂缓《工矿律》施行,容我们与山西矿主商议个‘折中之法’。”
这是公开的要挟。
沈渊看着他:“赵东家所谓的折中,可是‘通风机缓装三年,安全柱减半,工钱加两钱,抚恤减十两’?”
赵德昌脸色一变——这正是矿主联盟私下议定的“底线”。
“沈大人从何得知……”
“因为这是用算盘就能算清的账。”沈渊提高声音,“通风机一套两千两,安全柱一根五两,矿工抚恤一人三十两。你们想省下的,就是这些钱。但你们可算过,一套通风机能救多少人命?一根安全柱能撑住多少岩石?三十两抚恤,能让一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活多久?”
他转向百姓:“诸位,我沈渊今日立誓:若因《工矿律》导致今冬有百姓冻饿而死,我辞官谢罪,自囚于煤市,陪诸位受冻。但请给朝廷半月时间——半月之内,必让煤价回落,且让天下矿工,从此不必用命换煤!”
赵德昌冷笑:“半月?沈大人好大的口气。若无山西煤,您从哪儿变出煤来?从天上掉吗?”
“从海里挖。”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郑森一身海军戎装,大步走来。他身后跟着十辆马车,车上盖着油布,隐约露出黑色的块状物。
“登莱水师昨日返航,从辽东运回煤八百吨。”郑森朗声道,“虽不够全城之用,但可解燃眉之急。此后每三日一船,每船六百吨。海运虽贵,但朝廷补贴,售价与常平仓平价相同。”
赵德昌的脸彻底白了。海运煤炭成本极高,历来只作补充。但若朝廷真不计成本……
“此外,”郑森补充,“薄珏先生已改进‘石炭汽化炉’,可将劣质煤矸石转化为燃气,供街灯、工坊使用。格物院正日夜赶制,十日内可装百台。”
双重打击。赵德昌咬牙道:“海运煤价高,朝廷能补贴多久?燃气炉造价不菲,又能装多少?”
“能装到山西矿主低头为止。”沈渊平静地说,“赵东家,您可知陛下已下旨:凡在此期间囤积居奇、哄抬煤价者,一经查实,家产抄没,流放三千里。”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您库里的那五千吨山西煤,打算什么时候‘平价’卖出?还是等锦衣卫上门查封?”
赵德昌倒退两步,额头见汗。
当晚,宝源号和其他三家大煤行“主动”开仓平价售煤。京城煤价应声回落三成。
但这只是表象。
九月十二,骆养性从山西传回密报。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山西十八家矿主的联盟,背后果然有人。不是温体仁余孽,而是更隐蔽的势力——晋商票号联盟。
“他们不要官,只要钱。”密信中写道,“《工矿律》动了矿主利益,也动了票号的贷款生意——矿主们原先靠高利贷维持,如今成本增加,还贷困难。票号怕坏账,遂煽动矿主断煤,逼朝廷让步。”
更关键的信息在第二页:“臣暗查发现,山西巡抚张慎言之子,娶了‘汇通票号’东家之女。张慎言虽未直接参与,但对矿主联盟之事,睁只眼闭只眼。”
还有更惊人的:“臣在太原城外发现三处秘密煤仓,囤煤逾十万吨,皆属票号。他们等的就是煤价飙涨,届时放出,可获利数十万两。”
密信最后,骆养性请示:“是否查封煤仓?逮捕票号东家?”
朱由检将信递给沈渊:“你看如何?”
沈渊沉思良久:“陛下,若只查封煤仓、逮捕几人,解决不了根本。晋商票号盘根错节,今日抓了汇通,明日还有通汇。他们掌控北方金融命脉,若集体挤兑、收缩银根,恐引发钱荒,累及全国贸易。”
“那你说怎么办?”
“釜底抽薪。”沈渊眼中闪过决断,“他们不是靠高利贷控制矿主吗?那朝廷就开个‘低利贷’——成立‘工矿兴业银号’,专向合规矿场提供低息贷款,助他们购置新设备。票号的钱若无处可放,自然要降价求贷。”
朱由检眼前一亮,随即皱眉:“朝廷哪来这么多银子?”
“有。”沈渊道,“郑成功从海外运回的八百万两白银,可拨二百万两作本金。再发行‘兴业债券’,许以年息五分,吸引民间资金。晋商票号存银总要生息,若朝廷债券利息合理,他们自会购买。”
这是以金融手段破金融围剿。
“但需一前提,”沈渊补充,“必须让矿主们看到,遵守《工矿律》也能赚钱。臣请亲自赴山西,与矿主面谈。”
朱由检注视他:“沈卿,那里已成龙潭虎穴。”
“正因是龙潭虎穴,才要闯一闯。”沈渊微笑,“况且,臣有薄珏先生新制的‘礼物’,他们一定会感兴趣。”
九月十八,沈渊轻车简从,抵达太原。
他没有入住官驿,而是直接去了最大的“隆昌矿”矿场——也是联盟的领头者,矿主王守业的地盘。
矿场一片死寂。高炉熄火,井架停转,数千矿工或蹲或坐,茫然等待。见到官轿,人群骚动,眼神里充满敌意。
王守业五十出头,精瘦干练,在简陋的账房里接待了沈渊。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沈大人,《工矿律》每一条都要钱。通风机二千两,我这矿场需三台,六千两。安全柱五百根,一根五两,二千五百两。矿工月钱从八钱涨到一两二钱,每月多支八百两。抚恤从八两涨到三十两,死一人就多二十二两。”
他摊开账本:“去年我这矿赚了一万二千两。若照新律,今年要倒赔三千两。沈大人,换做您,您干吗?”
沈渊没有看账本,而是从随行木箱中取出一叠图纸:“王东家,您算的是旧账。若用新法,您这矿的年产能从三万吨提到五万吨。”
“不可能!”王守业断然道,“我这已是山西效率最高的矿!”
“那是因为您没用这个。”沈渊展开第一张图:蒸汽卷扬机,“用蒸汽动力提升煤筐,比人力快五倍,且省去绞盘工三十人。这一项,您每月可省工钱二十四两,增产量三成。”
第二张图:轨道矿车,“井下铺轻型铁轨,矿车运煤,比人背肩挑快三倍,且减少搬运工伤。这一项,再省工钱二十两,增产量两成。”
第三张图:蒸汽抽水机,“您这矿最大问题是渗水,每年雨季要停采一月。若装抽水机,可全年开采,增产量两成。”
王守业眼睛渐渐亮了,但随即暗淡:“这些机器……每样都要上千两吧?”
“蒸汽卷扬机八百两,轨道矿车五百两,抽水机一千二百两。”沈渊报出数字,“加起来二千五百两。但朝廷新设的‘工矿兴业银号’,可提供贷款,年息仅八厘,分三年还清。”
八厘!王守业呼吸急促。票号给他的贷款,最低也是一分五!
“而且,”沈渊加码,“若您率先按新律整改,格物院可将您的矿设为‘示范矿场’,免费培训技师,优先供应易损零件。”
王守业手指敲着桌面,内心剧烈挣扎。他终于问出最关键的问题:“沈大人,朝廷……真不会变卦?今日说八厘,明日会不会涨?今日说示范,明日会不会加税?”
沈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这是陛下亲笔手谕,盖有玉玺。许诺三点:第一,工矿兴业银号贷款利息,十年不变;第二,首批整改的百家矿场,五年内不加税;第三,若朝廷违约,矿主可持此谕入京,陛下亲自接见。”
王守业颤抖着手接过。他识字不多,但认得玉玺。
“陛下……陛下竟如此……”
“因为陛下知道,矿工也是大明子民。”沈渊缓缓道,“王东家,您也是苦出身吧?听说您年轻时也下过井?”
王守业沉默。他父亲就是死于矿难,尸骨无存。
“您如今发达了,但井下那些矿工,可能就是当年的您。”沈渊声音低沉,“您真忍心让他们像您父亲一样,死在暗无天日的井下?让他们的儿子像您一样,从小没了爹?”
账房外传来隐约的咳嗽声——是肺痨矿工的声音。
王守业闭上眼睛。良久,他睁开眼,已有泪光:“沈大人,我……我愿第一个整改。”
“不是第一个,”沈渊纠正,“是第一批。请您联络其他矿主,三日后,我在此公开演示新式采矿法。愿意看的,欢迎;不愿意的,不强求。但请转告他们:朝廷的海运煤已续上,燃气炉正量产。他们囤的煤,每多囤一天,就贬值一分。”
三日后,隆昌矿场人山人。
十七家矿主来了十五家,还有数百名好奇的矿工。场地中央,薄珏亲自指挥安装的蒸汽卷扬机、轨道矿车已就位。
演示开始。
原本需要三十人绞盘、半个时辰才能提上来的煤筐,现在蒸汽机轰鸣,只需六人操作,一刻钟就提升完毕。井下铺了铁轨的矿车,一趟运煤八百斤,抵得上八个壮汉。
更震撼的是抽水演示:一个模拟渗水的深坑,蒸汽抽水机启动后,半柱香时间就将积水抽干。
矿主们围在机器旁,摸着一尘不染的铸铁外壳,眼神炽热。
王守业当众签下整改协议和贷款合同。有他带头,当场又有六家矿主签字。
但仍有八家顽固者,为首的姓胡,冷笑:“机器虽好,但朝廷的话,能信几年?今日说八厘,明日国库空虚,还不涨到二分?”
沈渊正要回答,远处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一队锦衣卫飞驰而来,为首者高举圣旨:
“圣旨到——山西巡抚张慎言接旨!”
人群哗然分开。山西巡抚张慎言慌忙从人群中挤出,跪地接旨。
旨意很简单:张慎言纵容亲属干预矿务、对囤煤居奇知情不报,革职查办,即刻押解进京。其子涉案,一并逮捕。
锦衣卫当众给张慎言套上枷锁。这位封疆大吏面如死灰,被拖上囚车。
圣旨继续宣读:“另,查‘汇通票号’等三家票号,操纵煤价、囤积居奇、放印子钱盘剥矿工,着即查封!所囤煤炭,平价发卖,所得银两,半数赔偿矿工,半数充入工矿兴业银号!”
胡姓矿主脸色惨白——他的靠山,倒了。
沈渊看向剩下那八家矿主:“诸位,还要等吗?”
无人应答。
当天傍晚,十八家矿主全部签署整改协议。山西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停运半月的煤车再次启程,车队绵延十里。
沈渊站在矿场高坡上,望着远去的车队。薄珏走到他身边:“沈兄,这一仗,我们赢了。”
“赢了一时。”沈渊望向矿工们居住的低矮窝棚,“真正的仗,是让这些人住上不漏风的房子,吃上不掺砂的饭,病了有钱医,老了有依靠。”
窝棚区传来孩童的咳嗽声。
“那需要很久。”薄珏说。
“所以不能停。”沈渊转身,“薄先生,我们回京吧。电力推广、教育改革、工业社会问题……下一仗,已经开始了。”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覆盖的,是正在苏醒的矿井,是即将改变的矿工命运,也是这个古老帝国艰难而坚定的转身。
而在更远的暗处,一些人正将新的棋子摆上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