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紫禁城的金瓦被一层惨白的薄雪覆盖,檐下的冰凌如剑倒悬,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寒意。
西暖阁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朱由检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
他面前的御案上,一边是河南送来的捷报,沈渊稳住了局面,李岩部接受招安,屯垦乡兵初显成效,新作物推广顺利;
另一边,则是堆积如山的、来自朝臣和各地宗室的奏疏,内容大同小异,无不隐晦或直接地抨击沈渊“权倾朝野”、“擅杀大臣”、“败坏祖制”,字里行间充斥着对皇权独断的忧惧与不满。
他能清晰地“听”到,这些奏疏背后,是文官集团整体的恐慌,是勋贵宗室利益被触动后的怨毒,甚至……还有来自这深宫大内,某些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杂音。
“陛下,该用膳了。”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参汤进来,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朱由检挥了挥手,没有抬头。“放着吧。”他的声音沙哑。
王承恩放下汤碗,却没有立刻退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近日凤体违和,太医说是忧思过甚,肝气郁结……”
朱由检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忧思?她忧思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周皇后出身平民,性情温婉,向来不多涉政事,但近来,他几次去坤宁宫,都能“听”到她心中那难以言说的焦虑,以及身边宫女、宦官那些关于“外廷动荡”、“沈阁老威权太盛”的窃窃私语。
王承恩吓得噗通跪地:“奴婢……奴婢不知!只是太医如此说……”
朱由检烦躁地站起身,在暖阁内来回踱步。
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不仅仅在朝堂,更蔓延到了这宫禁深处。
沈渊在外的每一步成功,都像是在这潭死水中投入巨石,激起的反噬也愈发凶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来人并非通政司的官员,而是骆养性本人。
他脸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惶,直接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蜡丸。
“陛下!内卫急报!十万火急!”
朱由检心中一凛,接过蜡丸,捏碎,取出里面小小的纸卷。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隐秘,是内卫安插在南京某位勋贵府中的最高级别暗桩发回的信息。
信息很短,却字字如刀:
“江南余孽联袂宗室,贿通内侍,欲借‘仁寿’之名,行‘清君侧’之实。疑有藩王暗印,事在旬月间。”
“仁寿”?“清君侧”?
朱由检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仁寿,指的是太后?不,天启张皇后早已不理世事,且居慈庆宫,并非仁寿宫……
是了,宫中还有一位太妃……而“清君侧”,目标直指沈渊!
他们竟然敢?!不仅勾结江南残余势力,甚至将手伸入了宫中,联系了藩王宗室!这是要发动政变!
“骆养性!”朱由检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查!给朕查清楚!是哪个太妃?联系了哪位藩王?宫中哪些人参与其中?!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臣遵旨!”骆养性叩首,立刻起身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朱由检猛地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御案才勉强站稳。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朝臣不可信,宗室怀异心,如今连这深宫之内,也藏着致命的匕首!
“陛下……”王承恩担忧地唤道。
朱由检没有回应,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他龙袍猎猎作响。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以及夜幕下那片巍峨而阴森的宫殿轮廓,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所取代。
“你们都要逼朕……你们都要逼朕!”他低声嘶吼,如同被困的野兽,“那就来吧!看看这大明的天,到底会不会塌!”
他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王承恩!”
“奴婢在!”
“传朕口谕,召沈渊……不,让他稳住河南,不必回京。
”朱由检瞬间冷静下来,思维变得异常清晰敏捷,“密令周遇吉,新军即刻秘密戒严京师九门及皇城四门,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动!令孙承宗,加强蓟镇、宣大防务,严防虏骑异动!再告诉骆养性,朕许他……先斩后奏之权,可及于宫禁!”
一道道命令,如同无形的波纹,以西暖阁为中心,迅速扩散出去。
帝国的中枢,在这寒冷的冬夜,提前进入了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争。
紫禁城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内卫的番子如同幽灵般在宫墙阴影下穿梭,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阴谋的角落。
而一些敏感的宦官和宫女,也隐约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仁寿宫的方向,依旧灯火阑珊,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风暴,已从朝堂地方,席卷至宫闱深处。
皇帝与他唯一的“忠良”,能否在这内外交织的罗网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