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月戊辰,黎明。
深秋的北京寒风凛冽,德胜门城楼上下,却是一片肃杀沸腾。
旌旗猎猎,甲胄森然。
滚木礌石堆积如山,锅灶支起,滚热的金汁(熔化的金属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一捆捆箭矢、一箱箱火药被源源不断运上城头。
官兵们面色紧绷,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目光不时投向城外那片被晨雾笼罩、杀机四伏的原野。
当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在首辅韩爌、兵部尚书王洽等重臣及大批锦衣卫、大汉将军的簇拥下,出现在德胜门城楼时,整个城墙先是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万岁!万岁!万岁!”
声音由近及远,如同浪潮般席卷整个城墙,甚至传到了更远的营垒。
许多士兵热泪盈眶,他们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皇帝陛下亲临最危险的城防前线!
朱由检没有穿龙袍衮服,而是一身利落的戎装,外罩一件明黄色斗篷。
他面容依旧带着少年的清瘦,但眼神却坚毅如铁。他抬起手,示意欢呼声平息。
城上城下,数万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大明的将士们!”朱由检的声音借助号角兵的传递,清晰地回荡在城墙内外,“建虏背信弃义,犯我疆土,如今已到京师城下!朕,就在这里,在德胜门,与你们同在!”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恐惧、或坚定的面孔,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北京城,是太祖高皇帝所立,是列祖列宗之基业,更是我大明亿万子民之屏障!城在,国在!朕在,城在!”
“朕今日登城,非为观战,乃为与诸将士,共卫社稷,同保家园!朕已传檄天下,四方勤王大军不日即至!只要我等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区区建虏,何足道哉!”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指苍穹,声嘶力竭:“大明——万胜!”
“万胜!”
“万胜!”
“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少了惶恐,多了破釜沉舟的血性与被皇帝亲自点燃的斗志!士气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点。
沈渊站在朱由检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亦不禁心潮澎湃。
这就是帝王亲临前线带来的力量,是任何物质奖励都无法替代的精神原子弹。
他能“听”到身旁皇帝心中那同样澎湃激昂,却又强行压抑着紧张的情绪。
孙承宗老将军更是激动得胡须颤抖,有陛下如此,夫复何求!他立刻趁热打铁,厉声下达各项防御指令,整个德胜门防区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高效运转起来。
朱由检并未在城楼久留,在沈渊和孙承宗的力劝下,移驾至更为安全的德胜门瓮城内侧的临时行在。
但他坚持留在德胜门区域,不肯返回紫禁城。
巳时刚过,地平线上,烟尘大起。
先是如同蚁群般的黑点,随即迅速扩大,化为无边无际的骑兵浪潮!
八旗旗帜在风中狂舞,马蹄声如同闷雷,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皇太极的主力,终于到了!
后金军阵在城外三里处缓缓停下,开始布阵。
旌旗如林,刀枪反射着寒光,一股剽悍野蛮的气势扑面而来,让城头许多新兵脸色发白。
沈渊举起单筒望远镜(这是他利用现有玻璃和工匠技术,指导内卫秘密制作的初级产品)仔细观察。
他看到了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织金龙纛,看到了阵前那些推出来的、盖着毡布的家伙——火炮!
“陛下,孙阁老,建虏果然带来了火炮,数量……不少于三十门。”沈渊沉声汇报。
孙承宗面色凝重:“看其规制,应是缴获自我辽西的大小将军炮,亦有可能是仿制或来自蒙古、朝鲜。射程或不及我城头重炮,但足以威胁城墙及城头守军。”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后金军阵中号角长鸣,数十门火炮被推到阵前,掀开毡布,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全军隐蔽!”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呐喊。
城头守军纷纷俯身躲在垛口之后。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猛然炸响,如同晴天霹雳!
数十枚沉重的铁弹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地砸向德胜门城墙!
砖石碎裂,烟尘腾起!
有的炮弹击中城墙,留下狰狞的凹坑;
有的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引发一片惊呼与混乱;
更有甚者,直接命中城楼一角,木屑纷飞!
火炮的轰鸣,瞬间将之前高昂的士气打压下去几分。
冷兵器时代,这种超远距离的毁灭性打击,对心理的震慑是巨大的。
炮击持续了数轮,城头多处受损,守军出现了一些伤亡。
后金军阵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步兵扛着厚重的楯车、云梯,如同潮水般,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着德胜门发起了第一波真正的冲锋!
“火铳手,准备!”孙承宗镇定自若,亲自指挥。
当后金兵进入射程,城头守军手中的各类火铳、弓箭骤然发射!
硝烟弥漫,箭矢如雨!
冲在最前面的后金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纷纷倒地。
但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悍不畏死地继续冲锋。
楯车有效地抵挡了大部分远程攻击,掩护着步兵迅速接近城墙。
“金汁!滚木!礌石!”命令层层下达。
烧沸的金属液和恶臭的粪汁被倾泻而下,伴随着巨大的滚木和石块,给攀爬云梯的后金兵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城上城下,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火炮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战争最残酷的乐章。
朱由检在行在内,能清晰地听到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和炮弹落地的轰鸣。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沈渊侍立一旁,同样面色凝重,但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观察战局和通过内卫渠道不断送来的各处消息上。
“陛下,广渠门、西直门方向也发现建虏偏师,正在佯攻牵制。”
“满桂将军派出骑兵,试图袭扰建虏炮阵,被敌军骑兵击退。”
“城头伤亡不小,但士气尚可支撑。”
战况异常激烈,德胜门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礁石,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
就在这时,沈渊注意到,后金军阵后方,一支约千人的队伍格外显眼。
他们身披重甲(白甲兵),装备精良,并未参与第一波进攻,而是静静地列阵于皇太极龙纛附近,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
“陛下,孙阁老,”沈渊立刻指出,“那支白甲兵,乃是建虏最精锐的‘巴牙喇’,应是其破城的王牌。需严加防范,尤其注意他们可能选择城墙受损严重或我军疲惫之时,发动致命一击。”
孙承宗点头,立刻调整部署,将作为预备队的周遇吉新军一部,调往压力最大的城墙段附近,严阵以待。
第一天的攻防战,从清晨持续到日落。德胜门城墙多处破损,守军伤亡逾千,但终究牢牢守住了阵地。
城下,后金军也留下了大量尸体和破损的攻城器械,缓缓退去。
硝烟弥漫的城头,疲惫的士兵们开始抢救伤员,修补工事。
朱由检在沈渊和孙承宗的陪同下,再次登上城楼,慰劳将士。
看着满目疮痍和士兵们疲惫却坚定的眼神,朱由检心中百感交集。
他“听”到了沈渊心中的评估:首日防守成功,挫敌锐气。然城墙受损,兵力消耗,真正的考验在后续。关键在于援军何时能到,以及……能否守住城墙缺口。
夜幕降临,北京城在血与火中迎来了第一个围城之夜。
远远望去,后金军营地的篝火连绵如星河,将这座帝国的都城紧紧包围。
皇太极的第一次猛攻被击退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