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RN深空信号引发的震荡,在最初的惊涛骇浪之后,逐渐沉淀为科学界内部一种压抑而狂热的暗流。公开层面上,各国航天机构和顶尖研究所统一了口径,将其定性为“一次极其罕见的、具有复杂调制特征的系外射电爆发”,需要“国际社会长期合作研究”。但在紧闭的实验室门后,一场无声的竞赛已经悄然拉开。
李静恒教授的团队与cERN的联合分析工作进展迅速——或者说,被迫迅速。在信号确认后的第七十二小时,美国、中国、欧盟以及俄罗斯的官方代表,以“国际科学合作监督”的名义,进驻了cERN相关的项目组。每个国家都带来了自己最顶尖的解密团队和计算资源,表面上是协作,实则是监控与争夺。
“他们不是在破解信号,而是在争夺破解信号的‘首发权’。”李静恒在加密通讯中向陈默汇报,声音透着疲惫,“每个团队都在自己的隔离环境中工作,数据共享需要经过三层审批。政治,已经污染了实验室。”
“我们提供的‘星图碎片’数据呢?”陈默问。
“被列为‘关键参照系’,但解读权不在我们手里。”李静恒语气带着无奈,“cERN的负责人私下告诉我,美国团队认为碎片数据可能包含‘导向性错误’,要求重新验证。中国团队则想单独建立一套分析模型。合作已经名存实亡了。”
陈默并不意外。当某个发现可能意味着地外文明、星际航行甚至宇宙级资源时,国家机器的本能反应一定是控制与独占。科学家的理想主义,在现实政治面前不堪一击。
“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的核心进展。”陈默说,“尤其是信号中‘日志’部分,有没有被破译出更多内容?”
李静恒沉默了几秒,压低声音:“根据我接触到的碎片信息,以及cERN内部非正式的交流……那‘日志’描述的,可能不仅仅是太阳系的过去。”
“什么意思?”
“日志中提到了‘播种’、‘观测周期’、‘文明阈值’等概念,其时间尺度跨越数亿年。”李静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有科学家猜测,这可能是某个……或多个星际文明,在银河系范围内进行长期文明观测甚至‘引导’的记录。太阳系,或许只是无数观测点中的一个。”
播种?引导?文明阈值?
陈默感到一阵眩晕。这比单纯的地外信号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如果李静恒的猜测接近真相,那么人类文明从猿猴走向太空的整个历程,都可能在某本浩瀚的“星际日志”中,被寥寥数语记载。
而“幽灵船”,会不会就是这种观测或引导机制的某个……执行单元?或者,是反抗者?
“还有,”李静恒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信号中反复出现一个无法直接翻译的符号,但在不同语境下,它与‘种子’、‘信标’、‘陷阱’这几个概念都有语义关联。现在各团队正在激烈争论这个核心符号的含义。”
种子?信标?陷阱?
陈默立刻联想到了“渡鸦”的警告——“保管好‘钥匙’”。钥匙,种子,信标……这些异象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结束与李静恒的通话,陈默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秦风的汇报就接踵而至。华盛顿的“余烬清算”,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名单上排名第三的人物,众议院赋税委员会的前任主席,霍华德·布雷克,”秦风语其复杂,“他没有选择沉默或消失,而是在今天上午召开新闻发布会,主动承认了过去十年间收受某些科技公司政治献金、并为其提供政策便利的行为,宣布辞去一切公职,并将所有非法所得捐给慈善机构。”
“主动坦白?”陈默皱眉。这不符合那些政客的作风。
“更奇怪的是,”秦风继续道,“在他坦白之后,原本针对他的几项潜在调查和媒体爆料,突然全部停止了。就好像……他用自己的政治生命,换取了安全落地。而且,有迹象表明,他在坦白前,与‘维也纳俱乐部’的某个中间人有过秘密接触。”
“维也纳俱乐部”……这个神秘的名字再次出现。索菲亚的名单上,这个俱乐部被标记为“非正式智库与协调机构”。现在看来,它的能量远超想象,甚至能在这种政治风暴中充当“调解人”和“清道夫”?
“不止布雷克,”秦风调出一份简报,“过去四十八小时,名单上另有四名次要人物,通过不同的方式(心脏病突发、意外车祸、实验室事故)‘自然’或‘意外’死亡。他们的丑闻也随之被压下。现在华盛顿圈内流传一种说法——索菲亚的名单正在被‘有序清理’,有人不希望它引发全面崩溃,而是在控制范围内进行‘换血’。”
“有序清理”?陈默冷笑。这听起来像是某个庞大的系统,在进行自我修复和冗余清除。索菲亚想点燃的是一场焚尽旧秩序的大火,但现在,有人正试图将这场火控制在一个锅炉里,烧掉没用的废料,留下还能用的钢铁。
这个“有人”,很可能就是“维也纳俱乐部”及其代表的、真正掌控全球资本与权力流向的深层集团。他们在用冷酷的效率,消化着索菲亚的“遗产”,将一场可能的革命,变成一次内部的权力重组。
这对“方舟”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全面对抗的风险降低了;坏事是,未来要面对的,将是一个剔除掉无能者、变得更加精干和危险的对手。
就在这时,“方舟”用户社区的后台监控系统,触发了一条特殊警报。
一个匿名用户,在社区最核心的加密板块,发布了一篇题为《致新黎明的开拓者:论数字自治领的宪政基础》的长文。文章用严谨的法学和政治哲学框架,系统阐述了基于“方舟”技术构建的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的可能性,甚至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基于智能合约和零知识证明的“链上治理”模型。
文章没有煽动暴力,没有鼓吹犯罪,其逻辑之严密、视野之宏大,远超之前所有零散讨论。更重要的是,文章末尾留下了一个加密的签名档,其算法特征,经过安德鲁的比对,与之前“渡鸦”发来信息时使用的加密方式,有百分之四十的相似度!
不是完全一致,但属于同源技术!
“又是‘渡鸦’?!”安德鲁惊呼,“这老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一边警告我们‘捕手将至’,一边又在我们的地盘上发这种造反纲领?!”
陈默仔细阅读着那篇文章。它不像是在煽动,更像是在……教学?在向“方舟”的用户们,展示一种可能性,一种基于他们现有技术,能够实现的、全新的社会组织形式。
“渡鸦”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警告危险,又提供工具。他到底站在哪一边?还是说,他只是在观察,并偶尔推动一下实验的进程?
陈默让秦风不要删除那篇文章,但将其访问权限设置为“高积分用户可见”,并让安德鲁密切监控所有与之相关的讨论。
果然,文章在高级用户中引发了剧烈反响。支持者认为这是“方舟”理念的必然延伸,是数字时代的人类出路;反对者则担心这会招致传统国家机器的致命打击;更多的人则在热烈讨论技术实现的细节。
一种全新的、基于代码和共识的“建国”思潮,正在这个聚集了全球顶尖技术专家、灰色地带大佬和亡命之徒的社区里,悄然孕育。
陈默感到一阵宿命般的荒谬。他最初只想打造一个安全的保险箱,如今这个保险箱却可能变成新世界的基石。而他,这个重生者,自以为掌握着未来的方向,现在却发现自己可能只是某个更加宏大剧本中的一员。
深夜,他独自留在指挥中心,调出了所有关于“星图碎片”、“深空信号”、“渡鸦”信息以及那篇《数字自治领》文章的分析报告。
碎片指向星空,信号带来宇宙尺度的谜题,“渡鸦”游走于阴影发出警告与引导,而用户们已经开始梦想着在地上建立天国。
这一切之间,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
捕手、种子、钥匙、自治领……
陈默闭上眼睛,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无垠的黑暗深空中,散布着点点星光(观测点或信标)。一些星光附近,孕育出了文明(种子)。有的文明被“收割”了(捕手),有的文明发现了“钥匙”,试图打开通往自由的门,或者……触发了陷阱。
而“幽灵船”,或许是一把遗失的钥匙,或许是一个逃亡的种子,或许是一个叛逆的捕手。
“方舟”,这个以地球神话命名的项目,会不会在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跨越星海的古老机制?
桌上的加密终端震动了一下,一条新的信息抵达。来自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源头,内容只有两个词,却让陈默浑身冰凉:
【种子已发芽。捕手在路上了。】
信息随后自我销毁,没有留下任何追踪痕迹。
陈默猛地抬头,望向观察窗外沉沉的夜空。城市的霓虹在玻璃上反射出模糊的光晕,但在这光晕之后,是无尽的、黑暗的、此刻仿佛正有无数目光投来的宇宙深空。
种子,是指人类文明?还是特指“方舟”?
捕手,又在何方?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控制台前。
无论答案是什么,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已经结束。“方舟”必须加速,不仅是为了应对地球上的敌人,更是为了迎接那可能来自星海深处的、未知的访客,或者……猎手。
新的风暴,已在星辰之间酝酿。而这一次,他将没有前世的记忆可以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