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灰白，透过火痕的裂缝落下，像一块蒙在死人眼上的浑浊布。百姓一个接一个从噩梦里挣扎醒来，他们浑身是汗，口鼻间还残留着梦里火焰的气息，仿佛胸腔里烧着煤火，灼得他们说不出话。有人一醒来便疯狂扑到碑前，用指甲在石上刻字，名字一笔一划刻得血肉模糊，直到手指全断仍不敢停。有人抱着孩子哭嚎，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任何神色，任凭母亲摇撼呼喊，嘴角却牵出一丝僵硬的笑。那笑像钉子钉进人心，母亲吓得当场尖叫，可孩子已经再不会回答，她的怀里抱的不是孩子，而是梦里遗落出来的空壳。
这些人站起来，走上街，动作与寻常无异，却眼神空洞，不看人，不应声，只在街道上徘徊。偶尔有人看见他们的嘴角微微抽动，耳边听见低低的火焰嘶鸣，那声音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火痕的回响。他们能吃饭，但食物吞入口中会冒出丝丝黑烟；他们能行走，但脚步踩在石上会留下一道道黑色痕迹，蠕动着不肯消散。人们恐惧地看着他们，悄声称之为“梦尸”。
起初梦尸只是零星几个，人们以为还能救回，拼命用血抹在门槛上的名字，抱着他们哭喊，甚至有人试着烧符水灌进嘴里。可是梦尸只会咽下，眼神空洞，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僵硬。有些梦尸在半夜忽然仰头长笑，那笑声与天上的火痕回荡在一起，像在呼应。百姓被吓得尖叫四散，惊恐地发现梦境已经溢出梦外。
随着日子推移，梦尸的数量成倍增加。昨夜还能说话的人，今日醒来便木然失声；今日还能哭喊的人，入夜之后就变成了笑容僵硬的梦尸。整条街道半数行人都成了空壳，他们无声地走动，有时会停在烧毁的屋子前静立数个时辰，有时会同时抬头凝望火痕，眼神空洞却整齐划一。
人心因此彻底撕裂。有人提议将梦尸全部驱逐出城，他们说：“他们不是人，是火的壳，留着只会把火带来。”于是夜里有人悄悄把梦尸拖到城门外，用石头活活砸死。可是当梦尸倒地的瞬间，体内涌出的不是血，而是一股黑焰，直冲屋顶，把四周烧成一片火海。萧砚冷冷出手，断刀劈下，刀光白冷，硬生生斩灭火焰。可那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他的眼角裂开一道血痕，殷红顺着脸颊流下。他冷声吐出两个字：“杀，梦未死。”
另一部分百姓却坚决反对，他们跪在梦尸身前，哭着祈祷：“他们替我们挡火，他们是先行者。”有妇人甚至自愿跟随梦尸一同行走，认为只要贴近梦尸，火痕便不会吞自己。于是街道两侧出现骂战，有人拿石头驱赶梦尸，有人哭着护着梦尸，血与泪交织，争执化为斗殴，城内秩序彻底崩溃。
碑前的老符官看着这景象，双眼血红，他怒吼：“梦尸既非生人亦非鬼，是火痕裂口的余孽！谁再跪拜，便是助火！”他嘶声吼到喉咙喷血，可人心已乱，哭喊与谩骂覆盖了他的声音。
江枝半昏半醒，她的笑声忽然划破嘈杂，尖锐而癫狂：“哈哈哈哈！他们不出来，他们半死半活！火在他们嘴里笑！疯子听见了！哈哈哈哈！”她的笑让梦尸们齐齐抖动，眼中火丝一度暗下。百姓一片哗然，纷纷跪拜：“疯女能吼退梦尸！”可江枝随即喉咙溢血，身体抽搐，笑声断裂。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哑喊出：“笑啊！笑死他们！”
她的疯笑在梦境里扩散，她看见梦尸的魂体在火海中漂浮，嘴里喃喃自语：“火在呼唤……火在呼唤……”她笑声猛然压下，咬破舌尖，用血在梦里写下“疯”字，那血字化作火焰，把一片梦尸魂影烧成灰烬。现实中，几名梦尸同时倒地，身体僵硬，再也没起身。
萧砚冷冷望着，抬刀斩碎残留的火丝。他知道江枝的疯笑能裂魂，可代价是她自己的魂在一寸寸燃烧。每一次笑，都让她离毁灭更近。可她不会停，她就是疯子。
城中越来越多的梦尸在徘徊，他们开始模仿活人动作，走到井边提水，走到市集伸手拿灰烬里的破物，走到屋檐下抱起空气中的婴儿。他们不会说话，只会机械重复梦里的习惯。有人崩溃大哭：“那就是我的爹！他梦里总是挑水！现在他还在挑！可他已经死了！”全城哭嚎响彻。
碑的光越来越弱，血刻的名字越来越密，几乎覆盖了整个碑脚。百姓日夜不敢停，指头磨碎了就用牙齿咬断，在碑石上留血，他们怕一旦断开，梦尸就会全数爆裂。
夜里，梦尸们齐齐抬头，口中发出整齐的笑声，那笑与火痕的裂口交叠，整个天空都在颤抖。江枝在碑下大笑回应，她的笑与梦尸的笑撞击，像疯雷轰鸣。萧砚冷刀横斩，把笑声撕开一线。碑在颤，魂在裂，火痕在怒，黑焰在潜。
当黎明再度到来，街道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成了梦尸。他们白日行走，夜里呼笑，火痕借他们的口进入白昼。城再也没有区分，梦与醒，生与死，全都搅在一起。
萧砚望着这一切，冷声喃语：“狱，已开。”江枝浑身是血，却依旧癫笑：“哈哈哈哈！开啊！疯子要看狱笑到天裂！”
全城在哭笑交织里颤抖，碑心血光闪烁，黑焰在梦尸的眼里燃烧，火痕在天空愈发张开，下一刻，或许整个魂狱就会彻底落下。
梦尸徘徊的数量在第四夜之后已无法统计，他们在城中走动，就像影子在灰烬里游荡，白日里能听见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每一声都与火痕在天空脉动的跳动同步，仿佛他们的心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和天上的伤口连在一起。百姓心惊胆裂，有人吓得彻夜不敢眨眼，可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那些梦尸伸手拉他，笑着把他拽进火里，于是醒来时喉咙都是血，眼角全是泪。有人试着逃出城，带着家人连夜翻出残破的城门，可刚踏出城口，就见前方满是梦尸，他们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早已等候多时的守门人。那些人吓得拼命后退，转身狂奔，可一进城就发现街道上也满是梦尸，他们排成一列列，眼神空洞，嘴角带笑，仿佛整个城已被梦尸替代，活人只是少数的异类。
萧砚亲眼见到有梦尸在白昼里张嘴吐出一缕黑火，那火顺着空气往石板上爬，眼看要化作火蛇，他一刀斩下，刀光冷冽，火丝碎裂，可他自己的眼中裂纹又深了一分，血滴落在石上。百姓见状当场崩溃嚎哭，跪倒一片：“冷刀也要裂了！我们没了！”萧砚只是冷冷抬刀，吐出一个字：“活。”那声音像铁砸在骨头上，硬生生钉住人心，哪怕他们哭得不能自已，也不敢再放弃。
江枝在碑下忽然猛笑，笑得喉咙鲜血四溢，她的声音穿透全城：“哈哈哈哈！他们嘴里在说话！疯子听见了！火在笑，火说你们都是梦！哈哈！笑死火！疯子比它疯！”她的笑让梦尸齐齐抖动，部分直接倒地痉挛，火丝从七窍里喷出，化作一缕黑雾飘向火痕。百姓惊恐，却又在哭声中狂喊：“疯女还在！疯女能退火！”他们围着碑狂跪，额头撞得血流满面，哭喊声与笑声交织，像疯人院在火狱里挣扎。
渐渐地，梦尸不再只是空洞地模仿，他们开始学会合声。整条街上的梦尸在同一时刻张嘴，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声音与火痕的裂口同频震动，整个城池都在抖动。活人捂着耳朵嚎哭，孩子当场昏死，妇女七窍流血。江枝大笑着爬起来，扑在碑前，用鲜血在石上乱写乱画，一个又一个“疯”字，她笑声嘶哑：“哈哈哈哈！疯子写疯字，压死你们的嗡！疯子要你们闭嘴！”碑心光暴起，疯字燃烧，梦尸的嗡鸣骤然中断，他们齐齐仰头，无声大笑，眼中的火焰却更亮。
百姓开始分裂成更极端的两派，一派疯狂攻击梦尸，用火烧、用刀劈，妄图彻底斩杀，可每一具被杀的梦尸体内都会爆出火丝，焚毁一片屋舍，屠戮更多人。另一派则完全陷入狂信，他们跪在梦尸前呼喊，把梦尸当作火神的使者，甚至有人主动割开手腕，把血洒在梦尸脚下，笑着说：“让火先取我，求它饶我孩子。”梦尸会低头舔舐那些血，舌头漆黑，舔完后转身离开，那孩子果然在当夜没有被梦拖走。于是更多人开始献血供奉，城里街道上随处可见鲜血涂抹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腥臭与焚火味。
老符官气得七窍流血，他摇摇欲坠却仍跪在碑前，用残破的手一笔笔补符，他咆哮：“供血无用！只会喂火！你们是在引魂狱全开！”可他的声音被哭喊淹没，符纸燃尽，他的眼睛彻底失明，仍死死写下一个“封”字。碑光再次微亮，但摇晃得像风中残烛。
夜幕再度降临，梦尸齐齐笑出声，那笑声已不再僵硬，而是流畅、整齐，仿佛他们真的成了一群火痕的合唱者。江枝在梦境中看见他们化作黑焰的“信使”，排队走向火痕，魂被抽走一半，另一半仍留在城里，像影子一样继续徘徊。她狂笑着扑上去，用牙齿咬断一条火丝，把嘴里的血喷在他们身上，疯子与梦尸扭打在火海里，笑声与哭声交织。现实中，她的身体疯狂抽搐，嘴角流出漆黑的血。萧砚冷冷斩断伸出的火丝，把她护在碑前。百姓看见疯笑与冷刀同时爆发，再次跪地嚎哭，他们喊着亲人的名字，血溅在石砖上，名字的光芒微弱，却仍然一线线撑起。
天亮时，全城几乎一半人变成了梦尸，街道不再属于活人。梦尸白日里行走，夜里合唱，火痕在天空愈发鲜明，裂口中的黑焰若隐若现。活人惊恐地发现，自己才是城里的少数，而梦尸才是多数，他们夹在其间，像一群等待被收割的猎物。有人彻底疯了，在街上学梦尸的笑，边笑边哭，最后笑着死去；有人一夜间白发全生，眼神呆滞。
碑下，江枝满身血污，仍在低声笑，萧砚冷眼守着，断刀斩出的光越来越冷，碑心的符光越来越暗。老符官已经倒地，只剩断气前的嘶吼：“狱要开了……狱要开了……”
天上的火痕，在第七日清晨，忽然传出一声巨响，裂口向两侧缓缓拉开，像要彻底张开血盆大口，黑焰在其中翻滚，仿佛下一瞬就会倾泻而下。梦尸齐齐抬头，嘴里吐出同一个字：“开。”
全城的人在这一声合唱下彻底崩溃，哭声、笑声、嚎声交织成疯潮。江枝猛然大笑，鲜血喷在碑上：“哈哈哈哈！疯子要陪你们开！疯子要笑死这狱！”萧砚冷声：“开，就斩。”
碑在颤抖，血光在燃烧，冷刀与疯笑撑起最后的屏障。梦尸在街上合唱，火痕在天上怒裂。魂狱，已在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