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医馆后院的小室里,药香与木窗透进的微光混成一种安谧的宁和。润青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久久停在某一页上,未曾翻动。
门帘轻响,端珵走了进来。
医馆的伙计们早见怪不怪,这几日,这位“贵客”每日都来,有时晨曦初露,有时日影西斜。起初他们还欲行大礼,被端珵制止了,如今馆内上下都默契地守着这不成文的规矩——他来时不必惊动,只当是寻常病人家属。
端珵走到床边,探手想试润青额温:“今日好些了?”
润青微微偏开头,避开了那手,低声道:“本就无大碍了。”
端珵心口微涩,这几日皆是如此。润青虽伤势渐愈,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坦然接受端珵的亲近,甚至闭口不提回宫的事。那夜慈宁宫的阴影,似乎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端珵在床边坐下,沉默片刻,道:“冯昌已经处置了。”
润青看了他一眼,神色依旧淡淡的。
“杖一百,废去所有职司,发往北镇抚司狱中,非死不得出。”提起这些人,端珵似乎还有些余怒未消:“慈宁宫那夜所有动手的宫人,也都按律惩处,流放的流放,罚役的罚役。”
“皇祖母那边……”他顿了顿:“我已命人严加看守,她不会再有机会扰你分毫。”
他伸手想握住润青放在被沿的手。润青却指尖一蜷,将手缩回了衾被之中。
端珵眼底黯了黯,随即露出一抹温和的、带着歉意的笑。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青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我跟珩儿说你病了,在宫外将养,他很是挂念。”他将布包递到润青面前,“这是他亲手做的小玩意儿,托我带来给你解闷。”
润青有些疑惑地接过。他解开青布,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对百巧积的人偶,不过一掌高,却雕得极为精细。
高的那个,穿着帝王冕服,头戴冠旒,衣袂飘逸;矮的那个,穿着臣子朝服,身形清瘦。奇妙的是,这两个人形的手部都有精巧的榫卯卡扣,可以紧紧握在一起,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这般相连。
“这是珩儿仿照你送他的那套生辰礼做的,”端珵望着那对人偶,眼里泛起笑意,“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小刀与木料,躲在书房里偷偷刻。太傅以为他贪玩荒废功课,还罚了他好几次。”
润青将两个小人并排放在掌心,低头久久凝视着那对手牵手的木偶,许久,才低声道:
“其实这事不怪你。”他声音低下去,“若当初听你的,与你同去巡视河工,或许……”
话没说完,但端珵听懂了那未尽之意——或许就不会独自面对那夜的羞辱与绝望。
“不,是我的错!是我掉以轻心,没能护你周全。”端珵倾身,这一次不容他躲,紧紧握住了他放在被外的手腕:“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再有任何人能伤你分毫。”
润青指尖颤了颤,没有抽回。
“她既存了害人之心,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端珵摇头,“是我该早些将心意说清楚,让宫里上下都知道你的分量。”
“你既然不愿意即刻回宫,”端珵热切地征询道:“我倒有个主意。你知道海上有个火明珠岛么?”
“此岛卡在新航路的咽喉要道上,往来商船络绎,岛上混居着早年迁去的大郸人和云国商人渔民的后裔,自成一方天地。我有些事,需和那边执牛耳的大船主当面商谈。”
“你陪我一起坐船出海,权当做散心。海上风光壮阔,必能涤荡胸臆。左右你在太医院操劳数年,也没有好好休息过。等你心情转好了,我们再好好商讨下一步怎么走……”端珵诚恳道。
润青思忖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又缓缓移到窗外一隅狭小的天空。他想起宫墙内的天是四方的,规矩的,压抑的。而海上的天……他只在书里读过,是无拘无束,辽远深邃的。
他想起自己那些被焚毁的手稿,里面也曾记录过几味据说来自海外的奇异药材,只是无缘得见实物。火明珠岛……新航路的咽喉要道,或许……
“我……”他张了张嘴,迎上端珵满是期盼与小心翼翼的目光,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可以的。”
只是寥寥几个字,却让端珵心口那块压了多日的巨石,轰然松动。他不敢表露太多喜悦,怕惊扰了这份刚刚建立的脆弱安宁,只将润青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郑重道:“你放心,一切有我安排。”
他又陪着润青说了会儿话,直到润青面上露出些倦色,才细心替他掖好被角,嘱咐他好生休息,起身离去。
走出医馆后门,等候在侧的呼延低声禀报:“陛下,前往火明珠岛的一应事宜已部署完毕,船队三日后可于东莱港启航。岛上那边,也已递了消息。”
端珵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透着温暖灯光的窗户:“传令下去,此行不必刻意声张,徐大人的安危,是头等要务。还有,”他略一沉吟,“让冥蛛帐的人提前上岛,将岛上的情况细细排查清楚。若有线索……留意收集。”
“是!”
夜风拂过,带来不远处朱雀大街上隐约的喧嚣。端珵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他知道,此行不仅是散心,更是一个新的开端。他要带他暂时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皇城樊笼,去一个广阔、自由的地方,让他重新找回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