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戍眸色沉静,仿佛早已料到此问。
“空口无凭,不如两旬后我与姚知府同赴贵岛,拜会夫人。届时,夫人可观其言行,察其诚意,更可共议这‘桥梁’具体如何搭建,章程如何订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毕夫人凝视他片刻,忽然抬手屏退了左右。侍立在侧的婢女鱼贯退出,门扉合拢的轻响过后,宴客厅内只剩三人。
待最后一丝脚步声远去,毕夫人脸上那温和客套的笑意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而通透的审视。
“如此说来,大人所求的,恐怕不止是‘富国安民’,更不止是‘商路畅通’吧?避开朝廷颟顸,自创清明之地……这话里话外,图的是一片不受制于中枢的天地。”
她挑眉:“令大人,你这是要……自立为一方霸主,与朝廷分庭抗礼啊!”
厅内烛火噼啪一跳。
云戍并无被点破的惊惶。他直视毕夫人那双看惯沧海风云的眼睛,坦然道:
“夫人明察秋毫。朝廷腐朽,纲纪崩坏,非但无意收复国土,反成天下祸乱之源。联合自强,另辟蹊径,非为叛逆,实为谋求一片能练兵秣马、蓄力北望的天地。”
“待根基稳固,兵强马壮之时,那些被践踏的故土,总要有人去讨回来。”
“好一个‘联合自强,另辟蹊径’。”她缓缓重复着这句话:“令大人是帅门之后,志存高远,魄力惊人。三年光景,就将图州治理得生机勃发。我对大人的能耐毫不怀疑。”
“只是,对我而言,一个被内忧外患牵扯、无力远顾的朝廷,似乎……更让人安心些?我在这里,守着几条航线,与诸国商船往来,图的就是一个自在。若朝廷强盛,水师纵横四海,我这‘沧海明月’,还能高悬海上么?”
“如今北郸、南云,乃至更西边的国度,都对海贸虎视眈眈,但他们之间彼此制衡,也给了我周旋的余地。但若令大人真成大事,我到时,又将如何自处?”
云戍深知,这女子心思缜密,所问之事,桩桩都切中要害。
他坐直身体:“夫人所虑极是。在下便从这两点,谈谈浅见。”
“一个昏聩无能的朝廷,或可让海外之地稍得喘息。然长此以往,纲纪崩坏,地方割据,盗匪横行。陆上商路断绝,内地物产无法输出,海外珍奇难以输入,夫人船队的货源与销路,必将大受影响。此其一。”
“其二,朝廷今日可对图州课以重税,明日若觉火明珠岛过于富庶,难保不会勾结海盗,或怂恿他国前来滋扰,行那‘驱虎吞狼、坐收渔利’之事,危害更甚于一个讲求规则、即便规则严苛的强权。”
他稍微停顿,让毕夫人消化这番话,然后继续:“其三——请容云戍说句肺腑之言。正因尝过纲纪崩坏、法度无存之苦,我们才更明白‘规矩’二字的分量。”
“若这天下处处皆是弱肉强食、毫无公理可言的丛林,今日或许是他人受苦,明日便可能轮到自己。令某若得天下,便要让每个凭本事谋生的人,不必担心无端之祸从天而降,也不必让妻儿老小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地,难道不值得你我携手,为后世争一争么?”
他知道,有些伤口不必揭开,只需让当事人明白:有人懂得那伤口因何而来,也正在竭力避免世上再添同样的伤疤。
然而,云戍最后那几句话,却像一阵吹开积尘的风,让毕夫人忽然嗅到了记忆中那股咸腥。不是海风,是那个夜晚,混着铁锈味的、黏稠的咸腥。
推门而入的官兵,丈夫冰凉的尸首,孩子们躲在里屋角落的剪影,刀光闪过时溅在土墙上的猩红……
那些被她用二十年时间、用堆积如山的财富、用海上风浪层层包裹的属于“周芸娘”的记忆,此刻竟如此清晰地涌了上来。
她记得的不是痛——痛早已麻木——而是那种彻骨的寒意:当你发现,这世上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没有任何规矩可守,连最卑微的活路都能被随意碾碎。
她抬眼看向云戍。年轻人站在那里,眉宇间没有悲悯——那会是一种冒犯——只有一种清晰的懂得。他懂得那种痛并非源于失去,而是源于“毫无公理”;他想要建立的“规矩”,抵御的也正是这种“毫无公理”。
云戍看到毕夫人那深不见底的眼底,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触动,便站起身,走到厅壁上那幅巨大的海陆舆图前,用手轻点着火明珠岛的位置:
“这样的天地里,火明珠岛依然是火明珠岛——它永远会是海上最自由的港口,各国商船往来无阻的乐土。令某所求的并非臣服,而是秩序井然;并非索取无度,而是海陆相济的共生。”
“岛上的规矩由夫人定,海上的航线由夫人掌,云戍要做的,只是在陆上为这片自由,筑一道挡风的墙。”
烛火在毕夫人眼中晃动。她想了很久,轻声道:“挡风的墙……也会有变成藩篱的一天吗?”
“那就在契约里写清楚。”云戍转身,目光澄澈得如同此刻海上升起的朗朗明月:
“火明珠岛永为自治之港,陆上政权永不干涉岛内事务、不征岛上半文赋税。这些条款,可刻碑立石,昭告四海,让天下人共同见证——也共同监督。”
……
濯翰拎着灯笼陪云戍往码头走,灯笼穗子在海风里打转儿。“真想留你在岛上多住几天,”他声音爽朗,眼角却藏着不舍:“可我知道‘大事’要紧。”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封,啪地拍在云戍手心:“喏,都在这儿了。火明珠岛钱庄的票,三十六港见票即兑,我特意兑成陆上通用的三家联票。”
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得意,“比你开口要的多五成——我把明年分红的份额都预支了。”
云戍捏着那还带着体温的纸封,沉甸甸的:“你把自己的家底都掏空了……”
“说什么呢!”濯翰一挥手,灯笼光晃出一圈暖黄的光晕:“你在图州要做的事,哪样不要银子?再说了,咱们之间还分这个?如今你能用得上,我高兴还来不及。”
海潮声哗哗地响。云戍望着远处点点渔火,忽然问:“在夫人身边这些年……你开心吗?”
濯翰怔了怔。他听懂了——经过方才厅里那些绵里藏针的交锋,见识了毕夫人不动声色的掌控,云戍这是在问他,是不是真的情愿。
“开心,我很开心。”濯翰用力点点头,像要努力说服谁似的,又像是自己在跟自己确认回答。
灯笼的光映着他侧脸,云戍看见他眼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难过什么,又不是见不着了。”云戍杵了他胸口一拳:“过不了多久,我还得再带姚知府来一趟。”
“知道啦!”濯翰突然笑起来,这次笑得眼睛弯弯,“快上船吧,夜里海上怕是要起风浪。”他推着云戍往跳板走,到了船边却又攥住他衣袖,“到了记得给我捎个平安信儿。”
“一定。”
船缓缓离岸。云戍站在船舷边回望,码头上那盏灯笼一直亮着,濯翰的身影在光晕里渐渐模糊,却始终没有转身离开。
浪涛声声,船向着陆地的方向破浪而行。他在船舱展开油纸封,银票厚厚一沓。最底下压着张便笺,是濯翰极有个性的字迹:
“不够还有。——等你再来。”
……
船行渐远,濯翰脸上的笑意随着海风一点点淡去。他提着那盏已经不那么明亮的灯笼,沿着来时的石阶往回走。海雾漫上来,濡湿了他的衣摆。
宴客厅里,毕夫人仍坐在原处。
“送走了?”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是,夫人。”濯翰垂手立在门边,灯笼搁在脚边。方才与云戍分别时那股鲜活气,此刻已收敛得干干净净,他又变回了那个恭谨得体的二当家。
“等拾掇好了,就过来吧。”毕夫人提醒道。
濯翰很清楚“拾掇”这两个字的意思。
每个夜晚,在夫人需要“海生”回来陪她说说话的时候,他都需要易容成海生的模样,甚至模仿那个男人的眼神和语气。那是他在这岛上,除了二当家的身份外,另一项隐秘而持久的“职责”。
“是。”
濯翰无声地退出宴客厅,轻轻带上雕花木门。走廊里海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方才厅内凝滞的熏香气。他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想起云戍杵他胸口那一拳,还有那句“又不是见不着了”,说的那么笃定。
他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方才那点紧绷感松了下来。是了,过些日子就能再见,何必像生离死别似的。
直起身,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脚步轻快地朝自己房间走去。推开门,铜镜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摆放得整整齐齐——易容的膏泥、调色的脂粉、改变眼型的胶脂。
他熟门熟路地坐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年轻的脸。然后打开那个墨玉小盒,挖出一指淡褐色的膏体,在掌心温热了,开始一点点抹在脸上。
眉骨要压得平一些,颧骨要显得更硬朗,眼角要往下垂……镜中的面容渐渐模糊,另一个男人的轮廓在指尖下慢慢浮现。
这个过程他做了太多遍,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膏泥在皮肤上化开时微凉,像海岛清晨的薄雾。
他想起之前第一次做这个,毕夫人就站在他身后,冰凉的手指扶着他的下颌,声音听不出情绪:“这里,再重一点。海生的下巴,这里有道疤。”
如今那道疤的位置,他闭着眼都能点准。
镜中人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濯翰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他扮了太多次,陌生是因为那终究是别人的面容。
他眨眨眼,调整了一下眼神。海生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带着点渔民特有的淳朴,看人时总是很专注……
好了。
他站起身,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衣袍是早就备好的粗布衣衫,袖口还特意磨出了毛边——毕夫人说,海生最爱穿这件。
夜还很长,“海生”该回来陪他的“芸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