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片无垠的深蓝与它承载着的庞然大物,云戍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书本上那句“渺沧海之一粟”究竟是何等心境。
眼前,是桅杆的森林。无数船帆遮天蔽日,福船高耸的楼船、异域修长的三角帆,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片天然深水湾。
号子声、浪涛声、钟声、各色口音的呼喊……在这里糅杂成一片独属于海洋的、生机勃勃的轰鸣。
濯翰领着云戍登上了一处较高的栈桥,随性地将下巴朝前方一扬:
“你看,那边泊着的,就是咱们的船队。”
云戍顺着望去,只见数十艘高大的双桅福船静静停泊,深黛色的船体连着巍峨的桅杆,在海面上投下大片阴影。
统一的商旗在风中翻飞,猎猎作响,自有一股森严气象。这海上基业的规模,远非他见过的任何内陆马帮或漕运船队可比。
正当他心神为之所夺时,身边的濯翰却忽然“咦”了一声,手搭凉棚,眯眼望向远方的海平线。
“是咱们的远星号回来了!”濯翰的脸上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
“‘远星号’?”云戍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极目远眺,只见海平线上,一个黑点正缓缓变大。
“对,我的头船!”濯翰抱起胳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自豪,“这回可是跑了趟远的,直下南洋,过了三佛齐,又往西到了注辇国,最后更是到了大食人的巴格达城!”
他用手比划着一个极其遥远的方位,说的都是些云戍闻所未闻的国名,眼神如同在描绘一张无形的寰宇图卷。
那黑点在粼粼波光中不断生长,轮廓渐次清晰,最终化为一座巍峨的楼船。
“好雄壮的船体,”云戍赞叹道:“看那吃水线深陷的程度,舱内想必是满载而归。
“没错。”濯翰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个欣赏的笑容。
“去的时候,满船装的都是咱们这儿顶好的瓷器、生丝、漆器和药材。在那些大食胡商眼里,这些可不是物件,是比黄金还耀眼的东方秘宝。”
“他们带回来的,箱子里是大食地的蔷薇水、晶莹剔透的玻璃器,还有象牙、龙涎香、犀角。更有些——据说是从注辇国古老神庙里流出来的神像石雕和贝叶经卷。”
看着云戍震撼的神情,濯翰眼中闪烁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光芒,那不是商人的算计,而是一种近乎于史官记录大时代的郑重。
“这一趟,漂洋过海何止万里,来回一趟就得占去大半年光景,凶险无比。十艘船出去,能满载而归七八艘便是海神庇佑。但为何还要去?”
他自问自答,仿佛在与大海及更远方的陆地对话:
“因为这片浩渺汪洋,是通往所有已知与未知世界的路径。我们交换的除了货殖,还有见识。我们搭建的是商路,也是不同族裔相望的桥梁。”
海风吹来,带着远方大陆的陌生香气,也带来了濯翰话语中那令人心神激荡、关于探索和连接的全部想象。
巍峨的船首劈开翡翠般的海浪,犁出一道宽阔的、泛着白沫的航迹。深黛色的船体上,附着着远海的藤壶与斑驳,像一身征战的甲胄。它沉稳地迫近,巨大的阴影投在海面上,沉默地宣告着自身的归来。
岸上的喧嚣,在这一刻奇异地停滞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声浪。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这艘巨物沉稳地靠上栈桥,船身与岸木发出沉重的闷响。
跳板甫一搭稳,力夫们便化作一道川流不息的人链。沉重的木箱、异域封装的货囊、需数人合抬的奇异物件,从幽深的船舱中被源源不断地输送上岸。
濯翰用胳膊轻轻碰了下正看得出神的云戍:“光在岸上看有什么意思?想不想亲自出海看看?”
云戍扬起嘴角:“这还用问?”
濯翰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格外洁白的小虎牙——这两颗牙不仅没有被晒黑,还在如今肤色的衬托下,更加的显白了,透出一种与他船主身份不符的少年气。
他引着云戍沿栈桥走向一处僻静泊位。两艘木帆船静静地停泊在那里,与港口那些庞然大物相比,它们体态更显优雅,线条流畅如游鱼,深色的船身被打理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来被保养得极好。
泊位旁的小凉棚下,三两个水手正坐在木箱上喝茶闲聊,见濯翰过来,立即起身迎上前。
“喏,我私用的两条船,‘砧板’和‘菜刀’。”濯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宠爱:“‘菜刀’小些,斩风劈浪最是利落;‘砧板’大点,任它浪头再大也稳如泰山。想坐哪艘出海?”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拍了拍迎上来的水手的肩膀。
听到这组奇葩船名,云戍都要替他脸红:“人才啊,做这么大的生意,还整天惦记着做饭。”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那艘大一点的“砧板”:“那就它吧。”
又有点不放心地摸了摸船身,打趣道:“我把自己送上你这‘砧板’,总感觉有点自投罗网的意思。该不会真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吧?”
濯翰的目光倏地深了,他向前倾身,靠近云戍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嗓音低语:“如果哥哥想要,也不是不可以……哥哥想被我‘料理’到什么火候?”
他刻意在“料理”二字上咬了重音,气息拂过云戍耳畔:“是浅尝辄止……还是,入味三分?”
说完,不等云戍反应,便大笑着利落转身,纵身跃上甲板,回身伸出手。那笑容里,带着三分痞气与毫不掩饰的期待。
两人上船后,他朝水手们一挥手:“兄弟们,起灶...不是,起航!”
水手们显然早已习惯自家主人这般搞笑做派,见怪不怪地利落解缆升帆。
洁白的船帆哗地吃满了风。“砧板”号像一只优雅的海鸟,轻盈地滑出港口,将喧嚣的龙门港渐渐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