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宫墙托着皑皑新雪,琉璃瓦下悬了一排三尺来长的冰凌子,折射着斜斜照过来的午后阳光,在金砖地上投下斑斓跃动的光斑。
云朔静立在下首,玄色影卫劲装之外,罩着一件深灰色的貂毛大氅。氅衣厚重,却未减他身形半分挺拔,反而让他成为了一尊融于殿角阴影中的雕像,将一切情绪与气息都收敛于内。
顼宗背对着殿门,望着窗外萧索的树木,轻轻开口道:“这次扳倒太后,你功不可没。”
云朔微微垂首:“臣分内之事。”
皇帝转过身,目光落在云朔身上,那眼神似乎试图穿透他平静的表象:“其实你身为令氏后人的事情,朕已经猜到了几分。”
云朔抬眼迎上那道目光,眼底是沉淀后的清明,仿佛卸下千钧重担的旅人:
“是,陛下。臣,确是令元捷之子。”
很好。”皇帝颔首,“朕已下令,为令帅与岑将军昭雪,追封令帅为镇国公,岑钧为武安侯,即刻昭告天下。”
“陛下!”云朔喉头一哽。这不仅是对两位先人功勋的追认,更是对那段沉冤最彻底的洗刷。
皇帝抬手,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谢恩之言,话锋陡然一转:“现在,朕要给你一个选择,你是想继续作为影卫留在朕的身边,还是愿意以全新的身份成为朕的左膀右臂?”
祭天大典前夜,洛梓霖的诘问忽然在云朔耳边响起:
“你有没有想过,待明日事成之后,你要何去何从?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影卫,永远藏在暗处?……别让自己真的成了没有面目、没有名字的影子。”
这家伙,果然算无遗策。不仅预见了皇帝会给他选择,更早一步就在他心中种下了选择的答案。云朔心下暗道:倒真是个能掐会算的神棍,连皇帝的心思都能料中。
云朔敛了敛心神,回答了当下的问题:“臣愿意以一个全新的身份,为陛下分忧。令帅生前为臣起名云戍,愿臣将来能戍守边关,护一方黎庶。臣真正的名字,乃是令云戍。”
“令云戍……好,戍边卫疆,不愧是令帅之子。”他踱回案前:“朕知道你志在继承父志,收复江山,但眼前,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朕欲将图州交予你。欲攘外,必先安内。国之根基,在于赋税,在于民生。图州本是鱼米之乡,却被连年天灾啃噬成了一副烂摊子。”
他凝视着云戍尚存几分稚气的脸庞:“朕令你,以镇国公世子与图州知府的身份,即刻前往图州赴任。若你能将图州治理得当,三年后,便可风风光光袭承爵位。届时,朕亦更有理由,予你更重的担子。”
云戍心中因未能直接奔赴军旅而产生的失落,在帝王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中消融了大半。
他郑重行礼:“臣当竭尽全力,让图州重现荣光。”
退出大殿时,一名内宦悄无声息地近前:“世子殿下,陛下吩咐老奴引您去奉先殿偏殿,取回镇国公遗物。”
云戍颔首:“劳烦公公了。”
“不劳烦,世子殿下言重了。”那老太监抬眼仔细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说来……老奴年轻时,也曾有幸见过镇国公几面。”
云戍心头一动:“公公竟见过先公?不知……那是怎样一番光景?”
“何止见过。”老太监叹道,“镇国公当年那股子盖世英雄的气势,咱家一辈子也忘不了。”
云戍只觉得心潮澎湃,连忙追问道:“怎么个盖世英雄,公公可否细细说来?”
老太监呵呵地笑了起来。思忆片刻之后,他才缓缓答道:““那会儿啊,老奴刚进宫不久,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
他眯起眼,声音里带着暖意:“有一回挨了师傅的骂,正伤心抹泪呢,没留神就撞上了一位爷。抬头一看,可不就是令帅么!”老奴当时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谁知将军不但没责怪,反而温声问老奴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那眼神啊,坦坦荡荡的,没有半分瞧不起人的意思。后来听说令帅入狱,老奴心里就跟明镜似的——这样的好人,怎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云戍静静地听着,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这朴素的追念,让他更加真切地触摸到了令帅的影子。
两人穿过覆雪的宫道,绕过重重殿宇。越靠近奉先殿,云戍的脚步便不自觉地愈发迟滞,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模糊岁月与沉重血脉交织的网里。——那些即将见到的物事,会是什么呢?
他在殿门前站定,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内侍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侧身让开:“奴婢在此等候。”
檀香幽微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陈年木料与清冷空气的味道。殿内光线晦暗,唯有从高窗漏进的几缕天光,如纱幕般垂落,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云戍的目光,越过空寂的门槛,落向殿内深处。在正中的紫檀长案上,寥寥几件物品正于朦胧光晕中静默陈列,仿佛沉睡了多年,等待着重逢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