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只是半个大人,润青那挺直的身影却让灵溪恍惚了一瞬。那个曾仰着圆鼓小脸用稚音唤她“先生”的孩童,那个病弱时需她悉心照料、耐心喂药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就抽枝拔叶,长成了这个“家”中的顶梁柱。
她避开了润青探究的目光,转身想去拨弄炉火:“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冬日懒怠,有些精神不济罢了。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润青的目光落在她衣襟别着的素白绢花上,小小一朵,却刺得他心头猛地一揪。
“先生!”润青的声音陡然变得沉涩:“您戴的这是……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灵溪的背影微微一僵,终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倏地塌了下来。
她眼眶一红,默然地走到墙边的衣箱边,从底下摸索出一封已经有些软皱的信笺,递给润青。
“这是云朔来的信。”她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磨着喉咙,“你自己看吧。”
润青急急展开信纸。云朔的信写得极其冷静克制,却陈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岑钧随麓林军抵达南云后,不幸染上疫疠,骤然离世。
信纸的最后一行墨迹尤新:“疫疠之源未明,然疑为荀端珵所为……”
虽然云朔字字谨慎,强调证据尚未确凿——但“荀端珵”这三个字本身,就已经足够在润青的世界里劈开一道惊雷。
震惊与刺痛过后,润青再抬眼看向先生异常消瘦的身影和那空荡冷清的灶台,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心下涩然,却不点破,只将汹涌的情绪压下,低声道:“先生,我出去片刻,很快回来。”
他转身出门,敲开几户邻家的门。
这个时辰,寻常农户都已歇下,他先是将从京城带回的细软点心赠予邻里,随即取出银钱,说明了来意,好言好语地换回了一只乌鸡和一小袋新磨的粳米。
有一户新搬来的似乎格外热情,听闻他的来意后,立刻转身回屋,不多时便提来满满一篮子东西——两条鲜鱼,一挂腊肉、半打鲜蛋并几样时蔬。那汉子将篮子塞进他手里,摆摆手道:“邻里之间,谈什么钱!快拿去给先生补身子要紧。
等他提着这些难得的食材回来,天色已彻底黑透。他二话不说,先挑满了水缸,旋即扎进灶房忙碌起来。
趁着灶上炖煮的功夫,他又借着灶火和屋里的灯光,检查了屋顶,寻来梯子和旧年存的茅草,将一两处细微的漏雨处仔细补好。
乌鸡粥咕嘟作响,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润青为灵溪盛了满满一碗,又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两人坐在小桌旁,安静地吃着这顿时隔许久的团圆饭。
几勺热粥驱散了寒意,也稍稍化开了些许凝滞的悲伤。见灵溪的脸色好了一些,润青一边喝粥,一边拣些能说的事讲了起来。
他说起自己如何以洒扫杂役的身份进了葛氏医馆,在陪同葛世医为福睿郡主上门诊病之后,一跃成为能独立坐诊的医士,再到后来为玿宗调理不寐之症和心疾,又被迫进太医院当差。
而后,他重点说起了璃州治疫的事:查验病情,拟定方剂,记录、对比新旧方子的药效......终于看着疫情一日日好转。他说得细致,却不得不万分艰难地、刻意地将所有可能与“荀端珵”相关的痕迹一一隐去。
灵溪听得极为专注,她的眉头渐渐舒展,目光随着他的叙述而缓缓流动,最终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骄傲:“做得很好,青儿。你长大了,真的能独当一面了。” 那神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看着他一点一点进步时的模样。
润青看着先生仍旧苍白的面容和那双强作平静的眼睛,将到了唇边的关于廖家提亲的话语咽了回去。
恰在此时,邻人急匆匆地跑来敲门,说是家里有人突发急症,请灵溪赶紧去看看。待她诊治归来,夜色已深,只见碗筷灶台都已擦洗干净,一应物什也归置得整整齐齐,却唯独不见了润青的身影。
灵溪望着空荡却整洁的屋子,了然地笑了笑。
她知道他人在哪儿。
她轻轻推开后门,果不其然,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正独自坐在屋后的小山坡上,像一截沉入夜色的墨竹,静静地望着京城的方向。
灵溪目光柔和地凝视着他远眺的背影。
孩子果然长大了,有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