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与申荃对坐吃酒。雅间宽敞明亮,红泥小炉上温着酒,暖意融融,香气袅袅,令人未饮先醉。
桌上摆着一盘烧臆子,选用河涧府特产的白香豚肋条肉为主料,以秘制酱汁腌制整夜,酱汁中调和了陈年豆酱、山泉甜醴、小磨香油并十数味香料,后用果木炭火慢烤而成。
成品色泽金红如琥珀,外皮焦脆迸裂,内里肉质肥腴软嫩,入口汁水丰盈,异香满口。
又有一份五香板肚,亦称五色板肚,因刀口断面呈现出绯红、脂白、杏黄、靛蓝与酱褐五色而得名,融合南北风味,色泽油亮,咸甜均恰到好处。
此外尚有二三时令小馔,皆是取材精当、烹功老到之作。这一席肴馔极尽巧思,无不迎合着京城食客们日渐挑剔的口舌之欲。
申荃夹了一筷子板肚,细细嚼了,抬眼觑着对面有些心不在焉的端珵,笑道:“殿下,您近来倒是清闲,三不五时便拉我出来。怎么,是那元帅府的厨子不合胃口,还是‘某人’不得空,才轮到小弟我来作陪解闷?”
端珵懒懒地瞥他一眼,晃着杯中酒:“怎么,本王找你吃酒,还需先翻黄历不成?嫌烦直说便是。”
“岂敢岂敢。”申荃连忙摆手:“只是受宠若惊罢了。”
申荃看端珵执着酒盏,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促狭地笑道:“咦?我倒是忘了,某人可是立过规矩,不让你饮酒的。怎么,今日是得了特赦,还是……阳奉阴违啊?”
端珵淡淡道:“就你话多。偶尔小酌,无妨。”话虽如此,他还是下意识放下酒盏,又往旁边稍稍推开了些。
申荃见状,赶紧有眼力见儿的给端珵满了一杯茶水,继而将左手边一份京城里小有名气的《京华闻见录》报纸往前推了推。
端珵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小报扉页,却在《“昆仑紫晶丹”考辨》这行字上倏然定住。
他取过报纸细看。作者署的是个化名,“清樱居士”。那文章的内容、论证的逻辑,乃至几处关键的措辞,他都了然于心——分明就是当日润青在太医院值房中,请他参详斟酌的那篇奏疏底稿。只是褪去了公文的拘谨格式,言辞更显锋锐,也更投合坊间传播的趣味。
他盯着那个“清”字,心头蓦地一暖,如同春风拂过冻土,一丝压不住的笑意悄然漫上唇角。清为谁,樱又指何人?两字相合,其意自明。
申荃在一旁将他这神情变幻尽收眼底,不由心生诧异。
“殿下能瞧出这篇文章出自何人手笔吗?”
端珵挑眉,将报纸仔细叠好,放到一边:“你说呢?这京城里除了‘他’,谁还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申荃嘿嘿一乐:“近来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此文鞭辟入里,把这所谓神药的老底揭了个干净,眼下满大街都在议论,原先抢着买这‘仙丹’的人家,如今都嚷着上当受骗,要去找药堂退钱呢。”
听闻自己心上人的大作引发了如此波澜,端珵眼底掠过一丝骄傲。
“说实在的,要不是正巧读到这报纸,我高低也要去买一丸来吃。”
端珵愕然道:“你年纪轻轻的,吃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已经……虚了?”
“啧,想哪儿去了。”申荃撇撇嘴:“我不是想看看,能不能治好我这左利手嘛。”
端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有那闲钱,不如请我吃两顿酒。治什么治,这又不是病。”
申荃干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只不过,太医院那位王副院判,看到这雄文,气得当场摔了茶杯,把你那位小太医叫去,好一顿申饬,斥其‘行事不谨,有损太医院声誉’,罚了整整两个月的俸禄呢!”
他顿了顿,看着端珵瞬间冷硬下来的侧脸,继续道:“这还只是开胃小菜,殿下肯定也知道,龟、鹿、寿那几家,背后站着的是慈宁宫那位冯公公。冯公公那边……怕是会有更阴损的后手。下一步,恐怕就是要让人在太医院乃至京城都待不下去。”
端珵眼睫微垂,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厉色:“狐假虎威的东西。真当靠着皇祖母的荫庇,就能为所欲为了?”
他一早便知,王副院判与那姓冯的阉人沆瀣一气,故而他那时才主动提出帮润青递送奏折。他仿佛能想象出润青在折子被压下后,是如何孤注一掷地选择了这条更直接却也更危险的路。
冯太监是太皇太后心腹,根基深厚,端珵自然深知这一点,动他绝非易事,最多只能挫其锋芒,让他收敛。
申荃点头:“确实棘手。冯公公动不得根本,但给他个教训,让他往后懂得收敛,还是办得到的。”
“天子脚下,岂容官商勾结,戕害百姓,搜刮民膏?”端珵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何况,他们动的人,本王护定了。”
申荃眼中一亮:“王爷打算如何?”
“那姓王的屁股不干净。前番我去璃州治疫,请旨从太医院调取兕角粉时,便发现库存记录与实物不符,其中亏空甚巨,经手人正是他。原本想着他在太医院任职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看来,是不必留这情面了。”
“明日我便进宫,将紫晶丹之事在京中引发的波澜,连同王闫贪墨的实证,一并面呈皇兄。冯太监那边,即便一时难以根除,也要撕下他一层皮,让他知道手别伸得太长。皇兄早有整顿内廷之心,此番正好借机敲打。至于王闫……”他冷哼一声,“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申荃看着他这副护妻心切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呷了一口金桂松醪:“唉,真是……冲冠一怒为蓝颜啊。这王院判也是昏了头了,竟然欺负到瑞王殿下的小娇妻身上了。”
端珵睃了他一眼:“娇什么妻?你是没领教过他发狠时的力气,真要动起手来,本王还未必能占上风呢!”
申荃作茫然状:“王爷说的‘动手’,是指……”
“......占上风……噢!”他猛地一拍额头:“殿下莫不是在担心……”
“又有你什么事了,”端珵笑骂一句:“成天尽在那儿瞎搅和。”
申荃看着他这副模样,了然一笑,举杯道:“得,不管怎么说,这次有人要倒霉了。也好,这京城的水,是得搅一搅了。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殿下请尽管吩咐。”
端珵执起最初那杯酒,与申荃轻轻一碰,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