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铮猛地转向赵钎:“我记得你说过,荀端珵在去泫州大营之前,曾在璃州治过疫?”
“是。”赵钎答的干脆:官报上写得清楚,璃州爆发疫病,是北郸皇帝特派他前往平息疫情。”
“难不成……这老鼠,是那姓荀的龟孙从璃州带来的?”崔铮睁圆了双眼,一语道破了众人心中的猜测。
严春顿时意会:“这便能说得通了。若疫气确是这病鼠带来的,老鼠混进粮草……将士们吃了,便染了疫病。通常疫疠潜伏数日方显其形,这就是为何你们先前一路无事,过了境才有人病发。”
赵钎又道:“岑将军此前被关押之处靠近粮仓,老鼠极易混入,加之又被荀端珵下了软骨散,元气大伤,邪气自然极易入侵,故病情最为凶险。”
这番七嘴八舌的议论,几乎坐实了众人的猜想。
崔铮咬牙切齿,一拳砸在身旁的粮车上,“定是这狗贼!他从璃州过来,故意将这脏东西带入泫州大营!想用这阴毒法子,把咱们全都害死在路上!”
怒骂声顿时炸开。众人红着眼,咒骂那个名字,恨不得生啖其肉。
一片激愤之中,云朔却沉默着。他目光扫过地上僵死的鼠尸,掠过赵钎紧绷的脸,落在崔铮愤怒的眉间。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冷水泼进沸油里:
“先生。”他看向严春,“仅凭这几只老鼠,便足以下此断论么?”
他上前一步,火光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跳动,映出一双异常清亮的眸子。
“璃州和泫州离得不算远,若老鼠经由其他通路迁入,也不是全无可能,再说,他若故意携带病鼠进入泫州大营,就不怕这疫病传到他自己身上吗?还有,将老鼠投入粮仓,难道不会毒死北郸人自己的兵?”
他环视周遭一张张被愤怒灼红的脸:
“仇,要报。但刀,得砍准了脖子。”
崔铮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向云朔。“朔儿,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一再替那姓荀的说话?!”他几乎是在低吼着,声音里压着无尽的焦躁与无力,目光移向一旁寂静的中军帐——那里躺着昏迷不醒的岑钧。
“你二叔还躺在那儿,若真是那姓荀的搞鬼……老子……老子……” 后半句哽在喉咙里,铁打的汉子眼眶通红。
而赵钎,则像是被冰水骤然浇醒。他的目光再次扫向那些死鼠,眉头紧锁,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些“铁证”。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调降了许多,带着一种冷静下来的干涩:“崔将军,其实朔儿……岑先锋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全凭意气论断。”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云朔,透露出一丝审慎和迟疑,不料旋即话锋一转,语气反而变得更加确凿:
“末将以为,岑先锋所虑的这几处关节,反倒更显荀端珵此人之刁毒。诸位细想,璃州之疫是他亲手平定,他必深谙其道,懂得如何防护己身。而他选择在粮仓下手,或是算准了麓林军要劫走这批粮草。”
“那日他既能扮成赵钎部下混入宴席,料想这类阴私勾当也没少干吧。况且我听闻他那个臭名昭着的老子荀治嵩手下豢养了不少死士,这些人神通广大,逮几只耗子带入营中,恐怕并非难事。”
云朔皱紧了眉。崔铮和赵钎都比他年长许多,他一个小辈,也不好面红脖子粗地和他们起争执。尽管岑钧病重,没有人比他内心更加煎熬,但是仅凭这几点推测便断定是荀端珵所为,他实在无法苟同。
他虽年少,却也明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给一个不在现场、无法自辩的人妄加罪责,是最容易的事。而坚守公正、叩问真相的道路,向来孤独。
他看向严春:“大夫,若大致确定了病因,那我二叔的病……”
严春向他点了点头,眼神中似乎含着几分鼓励和抚慰。
又对众人道:“诸位请先回吧,此地不宜久留。小人以为,病鼠的最初源头可容后再议,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立即清理此地,焚烧死鼠及被污损粮草,绝不能让疫病蔓延开!容小人先为岑将军及患病的将士们配药。”
他迅速开出药方,依他判断,此疫病的戾气虽与璃州同源,但却远不及璃州那次凶猛,许是戾气经几番传续,已大为减弱,寻常的抗疫方子亦能奏效。
盛知府得知是疫病,虽惊却未慌乱,立刻下令调配药材物资出城,并派了衙役协助隔离和消杀。
在严春的方子和对症护理下,大多数染病士兵的病情逐渐得到了控制,开始好转。
然而,岑钧却没能等到转机。尽管严春大夫竭尽全力,云朔守到天明,那人始终没再睁开眼。
帐里静得可怕。只听见压抑的抽气声。崔铮背过身子,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脸。
云朔跪在榻前,久久不愿起身。帐外,天色已悄然泛起灰白,晨光却被他刻意拉紧的帐帘和内心浓重的阴霾死死挡住。
帐内,依然是一片属于深夜的、不肯褪去的漆黑。他宁愿沉浸在这片冰冷黑暗里,仿佛只要光不进来,时间就未曾流逝,那个人就还未真正离去。
岑钧虽然不是他亲叔父,可那些年,在黍州,是谁给他做热腾腾的饭菜,深夜陪他读兵书,教他使剑,从舍不得一句重责?
然而这一切厚重如山的暖意,都已随着帐中这具冰冷的身躯一同逝去了。是谁?究竟是谁夺走了这一切?
……
荀端珵。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反复灼烧。
是他吗?若不是他,这恨,该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