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抽回手,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奔向泉边,掬起一捧冷水泼在发烫的脸上。端珵方才那句“此生此世,只为本王一人束发”如一滴朱砂坠入生宣,在他心底洇开一片殷红,连前襟被水打湿了都浑然不觉。
端珵与他隔着一臂之距,用马尾刷蘸了些青盐擦牙。青盐的颗粒在他齿间发出沙沙轻响,薄荷的清凉随着吐息漫开,于野性中透着些清冽,竟然让润青有点儿上头。
两人洗漱完毕,一前一后踏着晨露归来。一个紧紧抿唇,一个似笑非笑。呼延抱臂倚在马车旁,用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圈。
“公子,徐大人,早膳备好了,趁热用些吧。”
临时支起的小桌上,摆着北郸风味的环饼和髓饼。环饼金黄酥脆,形如麻花,内里夹着的熏肉片咸香适口。髓饼散发着浓郁的羊骨髓香气,诱人食指大动。
端珵三两口便吃完,抬眸望向远处的层峦叠嶂,眸子里映着初升的朝阳:“今日可有的忙了。”
润青也咽下最后一口饼:“对了,之前璃州也闹过时疫,后来是如何平息的?”
端珵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还能如何?无非是将染病的人圈在一处,任其自生自灭罢了。太医院那些方子……”他瞟了润青一眼,你在那儿待了也有些时日,想必也清楚他们的本事了。”
润青沉吟片刻,道:隔离病患确能遏制疫病蔓延,但若想根治,终究得找出源头。先生之前同我说过,疫病并非一成不变,方子也当因时制宜,最忌墨守成规。若能切中病机,即便是已染疾之人,亦可转危为安。”
登上马车后,二人便细细论起此事。端珵不时抛出几个犀利的问题,字字切中要害,见解之独到令润青暗自惊讶。原来面前的这位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早有定见。难怪他在虎头巷别院小住时常手执医书,页边尽是密密麻麻的批注。
润青望着端珵出神的样子,英挺的眉峰下是掩不住的忧思。这般殚精竭虑,哪里像是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
这个人,是真心想为璃州的百姓做些什么……
冷风卷着枯叶,在车厢外盘旋呜咽,润青却觉得胸中有什么在发烫——或许这次,真能救下封地的百姓。
不知不觉中已过了近两个时辰,马车辘辘驶上一座九孔石桥。端珵挑开车帘,用小指点了点桥头的界碑:“前面就是璃州地界了。”
润青从包裹里取出几方叠得齐整的绢布:“这是用药汁浸过的面衣,遮护口鼻,可避疠气。”
端珵扫了一眼,摆手道:“你戴着吧,我用不着。”
“不成,戴上。”润青不由分说地将面衣塞进他手里:“还有呼延,老刘,每个人都要戴。等进了城,还得教百姓们依样缝制,能多做一副是一副。”
端珵拗不过,接过面衣系在耳后,润青眉间方才舒展开来。
没过多久,就听见前头呼延高喊了一声:“公子,徐大人,咱们到了璃州府衙了!”
璃州的陈知府早已率众官列队相迎,远远望去,阵仗不小,乌纱攒动如黑云压境。
大大小小的官吏见到端珵,自然是恭敬万分,折腰如风吹麦浪,又忙不迭堆起谄笑。看到随行的润青,也是点头哈腰,丝毫不敢怠慢。
这般做派,让润青暗自好笑。自己不过一名御医,倒沾光受此大礼,颇有狐假虎威之嫌。
陈知府趋前两步,深揖到地:“下官在醉仙楼备了薄酒,为瑞王殿下接风洗尘……”
“议事厅在何处?”端珵不买账,直接截断话头。
陈知州僵了一下,连忙答道:“回王爷话,在、在清晏厅……”
“带路。”
陈知府一时间犯了踌躇,和手下面面相觑。见陈知府还愣着,端珵剑眉微蹙:“撤了宴席,换作食盒,每人一份。再让主事的备好疫病医案来回话。”
他太清楚这套官场把戏——若容这宴席开场,光是敬酒寒暄便要耗去三两时辰,不过平白给这些官吏们攀附的机会,于平疫救民毫无裨益。
润青瞧着他说这几句话的神态与平时大不相同,倒颇有些雷厉风行,不怒自威的神气。
陈知府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腋下官服也被浸成一片深色,连连躬身应道:“是,是!”
他领着端珵和润青进了府衙的正门,穿过大堂,跨过暖阁,进入上书院的议事厅。端珵一撩衣摆坐上主位,开始听陈知府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