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甩给端珵一记凌厉的眼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他生出一种很强的割裂感——一边是对端珵不自主的信赖与亲近,另一边却是骨血里深烙着的国恨与家仇。
他也曾试图劝说自己,人们不该背负父辈的罪愆,山河倾覆不应加诸一人,可那些记忆里的血色与焦土,终究在他们之间铸成了一道难以跨越的藩篱。
他恨自己优柔寡断。每当夜色浸透窗棂,那些负罪感总会浮上来,像根鞭子,抽得他生疼。
他猝然别过脸去,却在余光里捕捉到端珵正咬着唇强忍笑意。那双惯会撩人的眸子,此刻正弯作银钩,仿佛仍沉浸在方才所说的趣话里,全然未觉润青眉间的阴翳。
……
主屋内的檀木案几上搁着两个白瓷茶盏,釉面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案角有一捧新鲜的莲子。这个身份尊贵的男子再自然不过地执起茶壶,为润青斟满。
递来的茶还氤氲着热气,杯中荡漾的暖意一丝丝渗进他的指尖,润青用手指描摹着杯沿,想要留住这稍纵即逝的温度。
端珵坐在对面说着什么,那双眼睛依旧让人心安,令他想起夜半归家时,院子里那盏亮着的灯——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偏偏流着那个人的血?
热茶腾起的水雾朦胧了他的视线,微湿的睫毛在烛光里扑簌簌地抖。
夜风穿堂而过,烛芯爆开一朵米粒大小的灯花,光影在茶盏边缘化成细碎的金箔。润青凝望着那簇明灭的火光,忽觉心口被什么撕扯着——一半是灼热的暖意,一半是刺骨的寒凉。
“……扶樱?”端珵的声音将他的神思从虚空中牵回。
润青恍然抬眸:“你说什么?”
端珵笑道:“我方才问你,今日在宫里,可还顺遂?”
“嗯,所幸并无差池,”润青低头抿了口茶:“我……被一位贤妃娘娘召见了。”
端珵执壶的手微微一滞,不动声色地续上茶:“哦,贤妃啊,她还好吗?”
润青捧起茶盏:“娘娘凤体康健,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她似乎过得很是寂寞。”
深宫寂寞,本是常事。端珵放下茶壶,眉稍微挑:“她召见你,总不会只为听个平安脉吧?”
“贤妃娘娘让我传授她安神之术,说是要为陛下分忧。” 润青如实答道。
端珵微微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润青不安地问道:“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端珵连忙拍了拍润青的背:“莫慌,这事与你无关。”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贤妃已失宠多年。太子薨逝后,贤妃所出的瑄儿便成了皇兄唯一的子嗣,朝中大臣们都在推波助澜立储之事,但皇兄却迟迟不为所动。贤妃这般举动,怕是又起了复宠的心思。”
润青疑惑地问道:“复宠对贤妃娘娘不好吗?”
你可知贤妃的过往?端珵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她本是宫女出身,因诞下瑄儿才得了妃位。皇兄嫌弃她出身低微,一直对她母子二人不闻不问。皇后怀胎时,她使了些手段重获圣宠,皇后受了刺激,孩子早产,未足百日便夭折了。”
“皇兄笃定这事全因贤妃而起,从此对她和瑄儿更加疏远。你说,这样的‘复宠’,于她究竟是福是祸?”
“那我岂不是害了她……”润青的声音里满是自责。
端珵打断他:“你不必自咎。她既存了这个心思,即便不找你,也会另寻他法。只是……”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晦暗不明的情绪:”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他忽然抬眸,目光灼灼地望进润青眼底:“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端珵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内疚与焦灼。他有些懊恼似的忽而站起身:“夜深了,你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润青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他一个欠揍的笑容堵了回去:怎么?端珵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莲子,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莫不是想留下来陪我过夜?”
润青的耳根倏地烧了起来,方才的忐忑被这突如其来的调笑冲得七零八落。他转身逃离,脚步凌乱得像被惊飞的雀。
“等等,”一捧莹白的莲子忽然被塞入他掌心,颗颗都去了苦芯,还隐约带着那人手指的温度。
“好好睡觉,”端珵点了点他的眉心,语气中带着些少有的霸道:“心事留着明天再想,今晚……乖乖等着在梦里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