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略一沉吟,随即点头道:“好,那我今日搬回去住。”
端珵喜出望外。他原以为润青会婉拒,或是用“容我想想”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未料他竟答应得如此干脆。端珵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润青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只见他此刻神色淡然,却隐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润青之所以答应得这般爽快,确有他的考量。一来是他有挑灯夜读、伏案着述的习惯,难免会打扰到同寝之人,二来是寝所确实人多声杂,难以安枕,再有就是……他真的很喜欢那间院子里的蔷薇花,还有他每日细心照料的锦鲤。
端珵欣喜之余,终于记起他今日的来意:“对了,我有个亲戚,近来肝气不畅,夜不能寐,不知你可有法子医治?”
润青知道这人惯爱卖关子,睨了他一眼:“你亲戚?又是哪位皇亲国戚?”
端珵微微眯起眼睛,笑道:“等回头见了,你就知道了。”
他换完药,并未回元帅府,而是拐去了虎头巷的别院。他虚掩了院门,独自待在里头。
约莫戌时,润青进了院子,推门走入西厢房。屋内始终静悄悄的,直至亥时,灯火才倏然熄灭。
后半夜,端珵被噩梦惊醒了。窗外雨声淅沥,敲得他心中莫名怅惘,再难成眠。索性起身披衣,踱出主屋,沿回廊慢慢走到西厢门前。
他低低唤了两声“扶樱”。无人应答。
于是推门而入。
见润青正侧卧在榻里侧,他轻手轻脚除了靴,挨着对方身边躺下。
润青听见动静,知是端珵,并未睁眼,只懒声问:“跑我榻上来做什么?你自己的床被水淹了不成?”
端珵几乎笑出来,顺势接话:“你怎么知道?主屋漏雨,一觉醒来床榻竟浮起来了——活像只筏子,这还怎么睡人?”
润青知他胡诌,懒懒嘲了一句:“那可真委屈公子了。”说完便埋头继续睡,不再理他。
静了半晌,他却忽然转过头,瞥了端珵一眼:“你不盖被子,不冷吗?”
端珵低声应道,话音里仿佛真带了几分委屈:“冷啊。”
润青瞅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无可奈何。他忽然叹了口气,带着暖意的被子窸窣一动,竟主动分了一半过去:“冻病了还得我照料。”
端珵一怔,随即眼底漾开笑意,立刻接住那份温暖,将自己裹了进去。被褥间尽是润青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还带着微温。
“还是你这儿暖和。”他得寸进尺地又凑近半分,声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慵懒。
润青没再躲,只轻哼一声:“话多。”
两人不再说话,只余窗外细雨轻响。端珵听着身侧人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先前噩梦带来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他犹豫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了润青腰侧,见对方没有推开,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这一次,他终于沉入了无梦的安眠。
翌日,端珵悠悠醒转时,已是天色大亮。床榻的另一边空荡荡的,只有叠得方方正正的褥子,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梦——
润青一大早就去了医馆,这会儿正忙得不可开交。待到病人渐少,他便抽身来到前堂,帮杨掌柜清点新到的药材。他一直心心念念将来要回乡帮先生开药铺,因此对各类药材的产地、市价都格外上心。
这时,一个年迈的妇人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焦虑而持重的神色,手里紧紧攥着一张黄色的纸条,仿佛握着一道救命的符文。杨掌柜只一抬眼,便知这老妇的来意。
他柔声问道:“老人家是来抓药的吧?”
老妇郑重其事地将那黄色签纸递到杨掌柜手中,声音微微发抖:“这方子是我去庙里跟药王菩萨求来的。”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哑声问道:“大夫,这药签上的方子……真的能治‘血涸症’吗?”
杨掌柜闻言,心中一凛。他虽不忍打破老妇的希望,却也无法昧着良心说谎,只得强笑道:“心诚则灵。老人家既然去求神明医治,神明也应答了,就应该相信神力才是。”
老妇听得了这番话,点头称是,不再多问。
掌柜按照药签上那副温和却无济于事的药方,从药柜里取了几味药材,包与老妇,又耐心嘱咐道:“药熬好之后,记得跟炉丹合在一起喝。”他怕老妇不解其意,又补了一句:“就是香灰。”
老妇连声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杨掌柜目送着那老妇离去,摇头叹道:“医者虽有心救人,却无力回天。血涸症乃是不治之症,患者气血不调,乃至精气日渐枯竭,药石难医。我们所能给的,也不过是一点慰藉罢了。”
润青蹙眉道:“我近来阅读医书典籍时,常常在想,为何古人时常将难治之症归因于气血失衡?为何不能从身体本身寻找病因?”
杨掌柜饶有兴趣地问道:“哦?那依徐医士之见,该如何从身体本身寻找病因呢?难道有法子将病人的身体打开来窥视一番吗?”
润青沉思片刻,正色道:“古人以气血、阴阳解释疾病,固然有其道理,但这些理论终究过于玄妙。比如‘血涸症’,古人只说气血不调,却未曾深究为何会如此。我虽一时也未能参透其中奥妙,但总觉得,或许可以从更实在的地方入手。若总是拘泥于旧法,恐怕那些不治之症,终无可治。”
他话音刚落,一顶装饰华贵的官轿便停在医馆前。一名面白无须的内宦从轿中躬身而出,声音尖细却威严:“皇上口谕,请徐医士速速进宫。”
润青眉头一挑,惊讶道:“找我?”他忽然想起端珵昨日说的“我有个亲戚”,不禁暗自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