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的花园里,栀子花开得正盛,皎白的花瓣云堆玉砌,像夏日的雪,覆满了枝头。
“想要哪一枝?” 端珵挑眉问道。
“就选你觉得最好看的那枝。” 福睿朗声作答,目光却落在端珵的侧脸上。
端珵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最后折下一枝半绽的花递与福睿:“那就这枝吧。”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满园春色,九哥为何断定这枝最美?”福睿接过花枝,低头轻嗅花香。
“一旦折下,不作他想,便为最美。” 端珵的话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福睿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我只有一个问题,她是谁?”
“哪个她?”端珵神色间透着几分困惑。
“九哥这些年来,身边从未有过女子,除了……茶室的那一位。”福睿凝眸望向端珵,那目光太过炽热,仿佛要将他刻意维持的距离烧穿。
“你是说……至柔?”端珵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语气坚定而坦然:“不是你想的那样。至柔姑娘人如清风明月,我亦以礼相待,从未敢有半分逾越。”
福睿闻言,手指抚过那朵栀子花,花瓣在她指尖微微颤动:“我昨日去宫里给太皇太后请安,无意中听到了一些话……”
端珵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你听到了什么?”
福睿的声音微微发颤:“原来太皇太后指婚,不过是为了借我父亲这个有名无实的礼部尚书身份,来减轻皇上对你的疑虑。”
端珵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凝视着她,眼神疏离而深邃,两人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福睿突然怀念起端珵少年时温和的笑容,想起他教她骑马时小心翼翼护着她的样子,想起他每次出征归来都会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只差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
她想起指婚那一日,太皇太后在御花园里拉着她的手说:“哀家看着你和珵儿一同长大,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时的她,满心欢喜,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轻盈而幸福。
然而,这份喜悦并不长久。自从指婚之后,端珵对她愈发的冷淡。每次相见,都刻意疏远;每次交谈,也总是避重就轻,敷衍了事。
起初她以为端珵是为了避嫌,后来甚至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不够美,还偷偷服用了那些伤身的偏方毒药。直到今日,她方才明白,原来他心底从未真正接纳过这段姻缘。
她哭着回家,将她在假山后听到的一切告诉母亲,母亲用帕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眼中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痛惜与怜悯:“你以为太皇太后是疼你?太傅位极人臣,太皇太后这是要借你的婚事,牵制太傅啊!”
母亲的话如同一记惊雷,将她最后一丝幻想击得粉碎。
原来都是算计。
原来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活在梦中。
福睿眼中泛起一抹痛楚:“你早就心知肚明,是不是?”
端珵涩声道:“福睿,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一向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看待。正因为如此,我不能用你的幸福,来换取我自己的苟且。这样对你太不公平。因为我很清楚,我给不了你幸福。我更加不愿让你卷入这些无谓的纷争。”
“九哥,”福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想了很久。我娘当年不顾皇爷爷阻拦,下嫁给当时还是礼部侍郎的父亲,从此两人相濡以沫,琴瑟和鸣。我自幼便羡慕这样的情意,渴望能像娘亲一样,寻得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可是九哥……”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哽咽:“如果这桩婚事能够护你周全,减少皇帝哥哥对你的猜忌,我……我愿意接受这一切,甚至愿意接受你纳妾,在外头有红颜知己,只要……只要你能平安无事。”
端珵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这又是何苦……”
福睿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九哥,我的心意,你真的不懂吗?从儿时到如今,这份情意从未改变。我一直……一直都将你放在心上,从小便想着,若能嫁你为妻,此生无憾。可是自从太皇太后指婚之后,你越来越疏远我,每日烂醉如泥,你可知道……我有多难过?”
“郡主,别再说了。”立于一边的侍女垂泪哀求道。
端珵颓然摇头道:“让我醉生梦死的,绝非是儿女情长,而是这强加于身的安排。皇祖母的一道旨意让我如坠冰窟,莫说保全自己在意之人,我甚至连自己的命途都无法左右。这种无力感,你可明白?”
福睿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楚:“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也不再强求。这婚约……就此作罢吧。”
“你放心,”端珵释然道,“我会亲自向皇祖母禀明此事,一切自有我一人来承担,绝不教你为难……”
“不必了。”福睿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我自会入宫向太皇太后请旨退婚。九哥放心,我会言明是我任性妄为,绝不牵连元帅府半分。”
端珵神情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福睿,不可!你难道不清楚忤逆太皇太后会招致何种后果吗?”
福睿怅然一笑,笑中透露着悲凉,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九哥,你就连这最后一丝尊严,都不肯留给我吗?”
端珵一时语塞,喉头滚动,却终究无言以对。
听完了这出公子伤心,佳人落泪的折子戏,一只栖息在栀子花枝上的画眉鸟决定振翅高飞。它飞了很远,最终停在一座幽僻荒凉的孤山上。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山坡上,将一个少年的影子拉得老长。少年卧在一片灌木丛中,静静俯瞰着脚下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