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在黍州的这几日,时光仿佛被拉得悠长,却又转瞬即逝。
他包揽了所有粗重活计:砍柴挑水,修补房屋,整理药圃,甚至将灵溪积攒未制的药材一一炮制妥当。他依旧日日下厨,变着花样炖汤熬粥,帮先生调理身体。
离别前夜,润青收拾好行囊,走到灵溪面前。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绸布包,层层展开,里面是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交钞,连同一些散碎银两。
“先生,这个您收好。”他将布包塞进她手里:“是我这些时日攒下的,想的是给您开药铺用的。”
灵溪深知这心意的分量,郑重接过:“既是作开药铺之用,先生便收下了。街角那处空置院落,我早先思忖着若能盘下,前堂作诊室,后院晾晒药材正合适。如今有了你这笔本钱,倒是连后续购置药材器具都宽裕了许多。”
师徒二人细细推敲起药铺的经营,从药材采买,到方剂的配制,再到成药的储藏保管……两人言谈切切,竟暂忘了离别在即。
在谈及些烈性药材的炮制需要以血为引的古法时,润青突然问道:“先生,上次信中向您请教的那‘换血续命’之术……”
灵溪静默片刻,缓缓摇头:“你上次来信提及后,我便多方查考,翻遍了手边残卷,也托问过几位旧友。此术逆天而行,一旦施行,便难有回头之路。你问的破解之法,”她叹息一声:“确实未曾寻得。”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灯花偶尔噼啪轻响。
灵溪望着跳跃的灯焰,目光变得深远。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的通透与温和,将那沉重的话题轻轻拂开。
“人这一生啊,逆天改命的事,终究是强求不得。”她微微一顿,语调和缓下来,转而问道:“青儿,这次在京城的时日不短,可有遇到什么投缘的姑娘?”
润青默然片刻,终是将在廖家遇到的事说了出来:那夜,他忽闻客房边小花园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叫。他疾步赶去,只见廖家小姐跌坐在打碎的盆栽旁,手捂脚背,泪眼婆娑,言称被砸伤了脚。他情急之下也没想太多,便上前查看了她的伤势。
“……当时只想着救人,绝无半分轻薄之念。后来才觉悟,终究是鲁莽了。”他语带懊悔:“众目睽睽,我的确碰了廖小姐的足踝。此事若传扬出去,于她名节有损。”
“廖太医和他夫人希望我能娶廖小姐为妻,以此保全双方颜面。廖小姐也言明,愿意婚后随我回黍州侍奉先生。”他眼神有些空茫:“我想,事既因我而起,确实该由我承担后果。如若这么做能顾全廖小姐清誉,或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于其他……”他眼神一黯,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声音低哑下去,近乎呢喃:“反正……于我而言,娶谁,或许真的……没什么分别了。”
那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灵溪心上。她瞬间明了——他心里不是没有人,而是那个人,注定无法宣之于口,无法并肩而立。
她的心猛地一揪。
“青儿,”她凝视着他:“我只问你一句,撇开层层考量,只问你自己——那廖家小姐本人,你对她……可心生欢喜?”
润青立刻摇头:“并无男女之情。当时只为救人,心无杂念。事后……亦只觉责任重大,又哪里谈得上喜恶。”
“既无男女之情,”灵溪看着润青这副令人心疼的模样:“你便更需慎重。一世夫妻,相伴数十载,若无情意作为根基,仅靠负疚维系,于你于她,都将是漫漫年月的消磨与煎熬,这岂是真正的好男儿作为?”
灵溪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他心底去:“我虽然没有嫁过人,但是我知道,当一个人提及真正倾慕之人或向往之事时,眼神是会发光的,会藏着忍不住的欢喜和柔软。”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话语中流露出担忧:“可你方才提到这位廖家小姐,却不见一丝笑容,甚至连眼中往日的神采都没了。”
润青望着先生那双洞悉一切的眼,所有预备好的、让先生安心的话尽数溃散。他张了张口,最终一字未吐,只是下意识地垂落眼睫,默认了一切。
灵溪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我的身子还硬朗,远未到需人特意侍奉的地步。你只须明白,关于婚姻大事的最终决定,必须出自你的本心。”
“先生……我真的有的选吗?”他声音里带着沉重的无力感。
“有。”灵溪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你永远有的选。别轻易就说‘没分别’,你的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润青反手紧紧握住那双带着厚重茧子却温暖的手,重重点头。
“先生,我明白。”他低下头,声音轻似耳语,“可是……世间事,有时候,真的由不得自己全凭心意。”
他终究无法坦言,自己的“心意”,正是云朔信上提到的那个,有可能背负着岑钧血债的人啊,他怎么能这么残忍,让先生知晓,自己想要与这样的人相伴终生?
灵溪知道了他心中的天平已有了倾斜。她没有再深劝,只是再次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指尖:“先生明白。无论你最终作何决定,先生总是站在你这边的,这里也永远有你的退路。”
翌日清晨,润青辞别恩师,孤身策马驰向迷雾笼罩的京城。先生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铠甲。而云朔信上提到的那个名字——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缰绳,愈收愈紧,勒得他心口生疼。
“正是,在下草字扶樱,取雨润青禾,风扶垂樱之意。”
“你爹娘好有情致。”
“是我先生起的,我没有爹娘。先生希望我有一日能妙手生春,为百姓消灾祛病。这名字无关风月。”
“是在下唐突了。方才你说今宵有风无月,但在下以为,只要有了能点染这孤寥夜色之人,这亭子便就有了风月。
那夜延莲苑中与端珵的对话,此刻忽在他心头泠泠响起。字字清晰,恍如昨日。
有些念想,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
就让这个决定,斩断这场风月。
就当是做过一个清宵的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