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家宅院确如廖望所言,谈不上轩敞,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每寸地方都被过日子的烟火气压得很实。
廖望的妻子是位眉目温润的中年妇人,听罢丈夫三言两语,目光落到润青身上,那慈和里立刻掺进十二分热络,不容分说便转身张罗起来,利落地吩咐下人添菜加饭。
饭厅也不过堪堪容下一张八仙桌,人气却旺。长子廖定已在户部谋得个差事,虽是个小官,却也穿戴体面;廖少奶奶随着婆婆一道忙前忙后,手脚麻利,看上去是个持家有道的。他们的孩子祥儿约莫五六岁,正是淘气的时候,在桌椅间钻来钻去,像只不知倦的小猴儿。
家中还有位未出阁的幺女,循着闺阁礼数不便上桌,只在后堂用饭。
桌上虽都是些家常饭菜,却荤素得宜,色香味俱佳,热气腾得人眉眼都模糊了。廖夫人不住为润青布菜,口中念叨着:“徐太医千万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你们太医局当差辛苦,得多吃些。”
廖望闻言,故意板起脸,拈着筷子“抗议”道:“夫人,为夫也同样在太医局挣辛苦钱,怎不见你这般惦记着我?莫非是见徐太医模样俊俏,就偏心眼儿了?”
廖夫人斜睨他一眼,笑道:“越老越没个正形,怎地和客人争起宠来?你哪回爱吃的菜,不是稳稳当当落在你面前的?”言语间自然地夹了一大块油亮酥烂的烧肉,放到他碗中。
一番话说得满堂粲然,先前席间那点生分与拘束,顿时消散无踪了。
润青垂眸,望着碗沿蒸腾的热气,看那白雾凝了又散,散了复凝。
他自幼随先生长大,日子过得清冷。一年之中,也唯有除夕那顿年夜饭,能与云朔、岑钧凑成一桌,嗅得几分烟火人间的暖意。这般一家围坐、笑语喧腾的场面,于他原是镜中花,水中月,是心底悄然生长却不敢声张的渴求。
此刻身陷其中,那些碗筷轻碰的脆响、长辈关切的絮语和孩童无拘的嬉闹,汇聚成一股暖流,一点点漫过他心口那道看不见的堤防,浸透了那片从未示人的荒芜。
廖望让妻子温了一壶老酒,自斟自饮了几杯,面色渐渐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他目光扫过儿子、儿媳、小孙儿,最终落在润青身上,叹息一声,语气染上了几分酒意与深藏的郁愤:
“说起来,我们这些云国旧民,在北郸人眼中,岂止是低人一等?简直是低人四等、五等,甚至连人都不算是!却偏要为生计所迫,在这太医院里谨小慎微地当差,每日带着满身疲累回到家中,能慰藉自己的,也不过这一壶浊酒罢了。”
他目光有些朦胧,带着深深的怀念与不甘:“我这心里,却还总惦念着,哪日云国的旌旗,能再次插上晟京的城头,叫我们不必再低头做人!”
他转看向一旁沉默用餐的长子廖定,声音更显沉重:“王师若是再不北上,我的儿子,孙子,怕是真的都要以为自己是北郸人了,认贼作祖宗,忘了根本喽……”
廖定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他勉强笑了笑,劝慰道:“父亲,您饮多了。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廖望摆摆手:“无妨!你不知道,徐太医是黍州人,既与你娘是同乡,又与我同衙为官,投缘得很,说几句体己话有何不可?”
他又转向润青,推心置腹般低声道,“徐太医,你刚来太医局不久,许多事尚不知深浅。那些北郸权贵,平日里盘剥欺诈我大云旧民,收敛不义之财,手段远超你想象。”
“你近日所提那昆仑紫晶丹之事,依我看,怕只是冰山一角。我们这些御医,常在宫闱宅邸间行走,见得不少,却是敢怒不敢言啊。”
正说着,廖夫人端上一份晶莹剔透的菜肴,笑着打断道:“好了好了,老头子一喝酒话就多,莫要吓着人家。来来,徐太医快尝尝这个,看看还是不是我们家乡的味道?”
廖望被打断了话头,也不恼,指着那菜道:“这是水晶脍,用猪皮细细熬煮、过滤,最后冷凝而成,听内人说,是黍州年节时家家常备的吃食,不知……”
润青抄起一片送入口中,只觉口感爽滑弹韧,咸鲜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清甜,一股乡愁味道瞬间涌上心头,他连忙点头:“是老家的味道,很久没尝到了!廖夫人做得地道。”
这时,廖少奶奶在后堂轻唤了一声,廖定起身,略带歉意道:“父亲,徐大人,你们慢用,我去查看下祥儿今日的书背得如何了。”
廖望微微颔首,他便匆匆转身去了。
饭后廖望又聊起些太医局中的旧闻轶事,润青正认真听着,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从侧面悄然投来。他下意识偏头望去,只见屏风后探出半张少女的脸庞,约莫十五上下年纪,眉如新月凝翠,眸似寒星点漆,正好奇地打量着家中生客。
见润青的目光骤然转来,与自己撞个正着,少女便像只受惊的小鹿,立刻吐了吐舌头,倏地将头缩了回去,只留那屏风上的水墨云山微微晃动,证实方才并非幻觉。
润青一怔,随即猜到这想必就是廖太医那位未曾露面的幺女了。
这一幕恰恰落入了正抿着茶的廖望眼中。他顺着润青方才的视线望去,心中了然,再看向眼前这年轻人——品貌出众,医术精湛,又是夫人同乡,且瞧着性子沉静温和……一个念头顿时在他心中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