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运河上晓雾弥漫,一艘朱漆官船破开河面的浮冰,向南驶去。是年大旱,这冰结得比以往都早,船首击碎镜面般的冰层,发出清脆的迸裂声响。
甲板上立着两个身影,稍高的那个身披黛蓝缂丝鹤氅,貂毛领口簇拥着下颌,腰间悬一枚鎏金狻猊纹银带扣,偏生坠着个不起眼的绢布香囊,收口处的那个“予”字却绣得一丝不苟。
给香囊绣字的人就立在一旁,身着一袭青灰色薄棉袍。河面上的风掠过时,他抬手将一缕散落的额发拨至脑后,如白玉般的腕骨从磨薄的袖口滑出,让高的那位蓦然回想起去岁冬日边境守军截获的那批南云走私瓷器——粗麻素布拆封的瞬间,雨过天青的釉色在雪光里流转的惊艳模样。
青灰身影望着前方破碎的浮冰出神,冻得泛红的指尖搭在船栏上,像是有什么心事。
一件带着体温的裘衣突然裹住了他。高个子又伸手替他拢紧衣领。
“扶樱,这次璃州的百姓能渡过此劫,多亏有你……待回京后,我定要好好为你请功。”
浮冰折射的冷光落在润青眼底:“殿下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自从端珵病愈,润青又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甚至比初见时还要冷淡三分。
表面平静的冰层下暗藏涌动,如同某人极力克制的心绪。
你安康无恙,便胜过任何回报。这句话在唇齿间辗转许久,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分内之事?” 端珵自然无从知晓润青的心声,他摇头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个暖炉塞进对方手里:“那徐太医彻夜侍疾,趁我昏沉时与我十指相扣,也是分内之事?” 他故意将“十指相扣”几个字咬得极重,餍足地看着对方白玉般的耳垂泛起薄红。
暖炉上忍冬纹的鎏金花纹在晨光中闪烁,恰似端珵此刻眼底流动的温柔。他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润青的手腕,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颤栗。
“扶樱……”端珵叹息般唤他的字,目光落在那抹诱人犯罪的绯红上。润青侧身闪避,却撞上船栏,整个人向后一倾。端珵当即箭步上前,一手护住他腰身,一手撑住栏杆。
“殿下!”润青猛地将暖炉塞回给端珵:“下官去查看璃州的疫症记录。”说完便仓皇逃离,剩下端珵一人独自立在船舷边。
这会儿风渐渐大了,吹散了运河上的冷雾,暖炉周遭凝聚的那一点点稀薄的温热也被凛冽寒意吞噬殆尽。端珵捻着腰间的那个绢布香囊——里头的香气已淡得几不可闻。待寒意沁透靴底升到膝头,方才甩袖负手入舱。
舱内小几上摊着几卷《璃州时疫录》,一张北郸舆图,还有一本翻开的《璃州风土备要》。润青正凝神细看其中一页,指尖轻点某行字迹,似在推敲。
“看出什么门道来了?”端珵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润青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挪了半尺:“璃州疫情多在秋后爆发,尤以旱年为甚。根据璃州风土备要五年册中的记载,凡运河水则碑现‘平’字下第三划的年份,均有疫疠横行。”
“不错,我也注意到了,近年来三次大疫,皆应旱象。那你觉得,这其中藏着什么玄机?”
“我怀疑是河床裸露处淤泥堆积,或成疫气蕴积之所。但蹊跷的是,同临运河的泫州、浯州等地,纵旱魃为虐,却未见疫疠。”
端珵单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润青。
“嗯,每次我派人调查,都无疾而终。”端珵的手指在几案上轻叩:“所以我想,我们这次得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比如这里——”他指尖点在舆图上璃州和泫州交界的一处位置:“这个地方叫龙湾,因为地形极为险峻诡谲,官府的调查往往止步于此。”
润青眼睛一亮:“龙湾?”
“对,那里山脊蜿蜒如龙,故得此名。据当地的山民说,每逢春夏时节,山涧中常闻龙啸之声。”端珵朝舷窗外望去,此时官船已悄然驶入龙湾水域。两岸峭壁逐渐收窄,山影倒映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像一张开的龙颚。
端珵换了身劲装,除了润青,只带了呼延和两名贴身侍卫下船。
“公子当真要进去?”呼延皱眉看着前方幽深的山路:“这地方连猎户都很少来,听说有山魈出没。”
“你怕?”端珵已经踏上了湿滑的礁石:“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明年秋后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属下倒是不怕,只是担心公子……”
“那就快走,别墨迹。”
……
山路比想象中更加难走。藤蔓纠缠,怪石嶙峋,偶尔还有不知名的兽类在灌木中窸窣穿行。傍晚,他们在半山腰找到一处供猎户歇脚的草棚过夜。润青借着篝火检查端珵手臂上被荆棘划出的血痕,后者却浑不在意地笑着。
“这点小伤算什么。倒是你,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自己,就急着要跑出来,真教我拿你没辙。”端珵凑近润青耳边,压低声音:“还有,你这一路都在盯着岩缝里的杂草看,莫非在寻什么长生不老药?”
“那些可不是寻常杂草。此地有好些珍贵药材,更有不少我从未见过的奇花异木。”润青从背包里取出一株用油纸精心包裹的植物:“你看,这是鹿耳蕨,这东西本不稀奇,在水气充沛的地方经常能见到……但奇怪的是,我采到它的时候,却是在一片向阳的砂石坡上,而且长势异常旺盛。”
“砂石存不住水。”端珵眸光一凛:“除非……”
“……地下有水源。”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端珵笑了,抬手拂去润青睫毛上凝结的山雾水珠:“那明日我们就顺着它找找,或许能有收获。”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四人便循着鹿耳蕨的踪迹继续前行。山路越发崎岖难行,茂密的植被几乎将小路完全遮蔽。
“公子,前面似乎有水声。”呼延突然停下脚步。
端珵示意众人安静,侧耳倾听。果然,穿林而过的山风里,夹杂着叮咚水响。
“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端珵指向左侧一片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山壁:“呼延,开路。”
呼延应声上前,手中弯刀寒光一闪,劈向那些粗如手腕的藤蔓。两名侍卫也连忙拔出佩刀襄助。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几位贵人且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回头,见是一位背着竹篓的老山民,正惊恐地望着他们手中的刀。
“前面有水声,我们想过去看看。”润青温声答道。
“使不得使不得!”老山民连连摆手,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惊惧,“前面是龙口潭,那可是龙王吐息化成的神潭,凡人靠近要遭殃的!上月有个外乡人不听劝,非要去看不可,结果惊扰了龙王……”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回来后高烧不退,只三天功夫人就没了!”
呼延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望向端珵。
“巧了,”端珵轻笑一声:“我们就是来寻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