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聊到和医理、药理有关的话题,润青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方才的郁结一扫而空。他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我琢磨出个新法子——将病人按症状轻重划为轻症、中症与重症三类,先从轻症着手,施以温和剂量,观察药效。如若行之有效,再逐渐施治其他病人。”
端珵若有所思,点头道:“合情合理。”
“还有呢!”润青飞快地给端珵的伤口缠上纱布:“每类病人再分三组,一组旧方,一组新药,再一组用药性平和的滋补方。服新药与滋补方子的,两日内无起色,立即换回旧方。若是新药那组好转得更快,便能排除病人自愈的可能。”
“妙得很!”端珵眼神中透出一丝赞许:“这法子倒是前所未闻。”
“这还不止。孩童脏腑娇嫩,老者元气衰弱,我都单独分了组。”
润青说得兴起,手指不自觉地比划着。端珵精神有些疲钝,用指甲暗暗掐着虎口,但仍然饶有兴味地应道:“老者与孩童是重中之重,若此药能护他们周全,便是救世良方。”
“总之兕角粉的替代方子效果如何,后日便可知晓。” 润青胸有成竹。
他终于察觉到端珵的异样:“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无碍,许是累了。”端珵勉强勾起嘴角:“兴许是平日里太过闲散,突然要操心这诸多事,身子有些吃不消。”
润青抬眼望了望渐暗的天色:“你且回屋添件衣裳,早点歇息。我回疫馆一趟,今晚宿在那里。”
“这么晚了,还要走?”端珵的声音有些喑哑。他伸手拽住润青的衣襟:“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这语气几乎算得上示弱。
润青心头一软,端珵今日这样粘人,有些一反常态。可疫馆里还有几百份脉案等着诊阅。他想早一些知道试药的结果。
他犹豫再三:“疫馆那边离不开人。试药的病人需时时观察,我得亲自盯着。”顿了顿又道:“别到时候方子定不下来,我还得脱光了被你抽。”
“那你去吧。”端珵带着疲意笑了两声,撑起身,走回屋内:“我睡一会儿。”
疫馆里比润青预想的还要忙碌。三组病人的用药比照正在进行中,他必须亲自整理每一例服药反应。埋首案间,时光荏苒,待他再抬头,窗外已是满天星斗。
今日午后病人突然激增,所幸重症病例不多。润青估算了一下,只要明日病人数量不暴增,且重症不超过三成,现有的兕角粉应该能撑到新药方定下之时。
“徐太医,外头又送来三个病人……”
“嗯,西厢还有空榻,按例安置便是。”
“可……”
“怎么了?”润青的目光终于从脉案上挪开。
“这三个人,是今日在药仓轮值的衙门当差……”
“衙役……药仓?”
润青手里的狼毫“当啷”一声跌在砚台边。他想起端珵反常的体温,想起他苍白的脸色,想起那人用沙哑的嗓音说“你能不能留下”——
“备马!立刻!”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顾不上交代其他,抓起药箱就往外冲。
“对了,兕角粉……”他猛地刹住脚步,折返回库房。
“徐太医,这兕角粉是要登记造册才能……”
“回头补上。”润青当机立断地将那只小金瓶揣入怀中,衣袂翻飞间人已冲出疫观。
夜风如刀,刮在润青脸上。马匹在崎岖山路上疾驰,树枝抽打着他的肩膀和脸颊,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平生第一次骑这么快的马。
“我真是混蛋!”润青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自责如潮水般涌来。作为医者,他竟然没看出那些明显的前兆。
满脑子都是可怕的画面,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胸口闷得生疼。
润青冲进上房时,几个侍卫正手忙脚乱地围着床榻。见他进来,众人如见救星般让开一条路。
床上的端珵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中隐隐泛着青灰,唇色已现出明显的紫绀。润青拨开他的牙关,但见舌面上散布着紫黑瘀斑。最触目的是他裸露的手腕处,已浮现出蛛网状的淡青纹路。润青抖着手去探他颈侧脉搏,心沉到了谷底——脉象已现败症之兆。
“什么时候开始的?”润青的声音抖得就像寒冬里最后一片将落的枯叶。
“您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公子就发起高热……”呼延跪地含泪作答:“属下想去寻您,公子却执意不让,说您有要务在身。眼见公子气色越来越差,属下正欲将公子送往疫馆……”
润青喉头猛地哽住。他紧紧攥住端珵灼如炭火的手指——他早该发现的,早该留下的。眼下说什么都晚了,最坏的恐惧已成现实——端珵染上了疫病,且是重症。
“快备些温水!”润青一把抓过药箱,冲进道观的药寮,准备开始配药,却在打开小金瓶的瞬间如遭雷击——本该装着兕角粉的瓶中,此刻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