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欲另降御笔手诏,拜先生为枢密副都承旨,协理北郸防务。”少帝将鎏金诏书按在顾子晏掌中:“当然,先生若执意要留在义军之中, 朕也可加授‘忠义军参谋军事’衔,仍许直达御前。”
顾子晏双手接过诏书:“义军将士得沐天恩,免于离散,岑、崔二位将军亦能继续统领旧部,为国效忠。草民代他们谢过陛下。至于枢密之职……”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沉静如古画中的远山。少帝盯着他低垂的颈项,却看不透那恭谨姿态下究竟藏着什么。
他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草民,不堪此任。”
这四字说得极轻,却似重锤击磬。殿角铜鹤灯台的火苗应声晃了晃。
“先生……”云朔从未见过顾子晏这般神情——那双向来从容的眼睛里,竟翻涌着化不开的血色。
“当年鹿角镇大捷后,草民心疾发作,军医断言若再不休养恐有性命之虞。草民以为胜局已定,便挂冠而去……”
他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不甘。
“后来如何,陛下想必知晓。”
少帝面容中流露出一丝恻隐:“可那并不是先生的错……”
顾子晏摇了摇头,眼前仿佛又见鹿角镇的大雨滂沱:“草民彼时若多留三日,为新帅禀明军情,出谋献策,当年北伐的十万英魂,或许就能回家。”
云朔心头一震。他竟从未看破先生平静外表下掩藏的这份痛楚。
其实,即便顾子晏当年留下,以那新帅刚愎自用的性子,十之八九仍会一意孤行,结局难有不同。
临阵换帅非他所为,败局亦非他之过。
可他却永远无法释怀……万一呢?万一拼死上奏,能换来朝廷收回那道换帅令?万一当时留下来,能劝住那个初掌兵符的新帅,莫要一头扎进北郸人设下的圈套?
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谏言在喉间化作荆棘,那些无人翻阅的军报在袖中凝成寒铁。十余载春秋轮转,每至夜半惊醒,案头烛火摇曳间,恍惚又见血染的旌旗。
顾子晏缓缓合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旧事,再抬眸时,神色已归于平静。
“草民残躯已许青山久矣。此番回黍州复命之后,便会归隐山林。”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云朔,目光中带着几分欣慰:“草民已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朔儿,他天资聪颖,若能得陛下垂青……”
“朕明白。既是岑将军的侄儿,又是顾先生的高足,朕自当另眼相待。” 少帝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云朔, 年轻的面庞上闪过一丝笑意:“岑校尉,边关风云将起,正是用人之际。你可愿替朕分忧?”
“草民蒙陛下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云朔抱拳行礼道。
顼宗满意地点点头。
……
回到客栈,顾子晏从马鞍皮囊中取出一个柳条鸽笼,一只青灰色信鸽正安静地蜷在笼中。他将写好的密信塞入信鸽腿上的铜管,随即将鸽子放飞。
两人收拾完行装,正欲踏上归程,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开门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名眉目隽秀的小僧。
修长的眉毛如同两把利剑,霍然挑起。白日里,他眼神清亮,皓齿朱唇。身量高瘦,宽松的僧袍下隐约可见结实的轮廓。
“咦?是你?”小僧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阁下莫非就是岑公子?”
云朔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道:“你是那夜在翡莺湖畔……”
“正是贫僧。”小僧含笑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顾子晏,恭敬地合十行礼:
“这位想必就是子晏先生?”
顾子晏略显诧异:“正是在下……你们认识?”
“昨夜承蒙岑公子盛情款待。”小僧掩口笑道:“不过此事,可千万不能让我师父知道。”又从怀中取出一封素笺,双手奉上:“家师得知二位下榻于此,特命小僧前来送信,烦请转交岑钧将军。”
云朔接过信笺,只见信封上“岑钧亲启”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墨色如新。
顾子晏目光微动:“不知令师是……?”
“是泾水寺的明觉方丈。”
顾子晏颔首:“还未请教小师父法号?”
“贫僧法号菡濯。”小僧正色道:“吾本沙门,诞于恶世。当如菡萏,濯濯不染。要修诸忍,救苦众生。”
菡濯......这法号真是好听,云朔心想。
顾子晏颔首:“那便谢过菡濯师父了。”
菡濯浅笑:“不必言谢。二位这是要回黍州了吗?不如让贫僧送你们一程?”
三人骑着马同行了一段,菡濯将云朔与顾子晏送至城门外,这才离开。云朔忍不住回头,只见他宽大的长袖飒飒作响,绀青色的僧袍下摆随风鼓动,衬得那清瘦背影格外英挺。
菡濯似有感应般蓦然回身,向云朔抬手作别,腕间一串檀木佛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华。
云朔会心一笑,也对着他扬了扬马鞭,随即两脚使劲一夹马腹,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