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端珵独自登上观星台,猎猎罡风撕扯着他的衣袂。离开钦天监后,他特意求得恩旨,仍可自由登台观天。他独爱在天地变色之时仰望穹庐,仿佛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才能看清某些东西。
“殿下,雷暴将至,恐有不测……”值守的钦天监官员在台下高喊。
端珵只是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之前的观星台饱受雷击之苦,多次损毁重建。端珵在钦天监任司辰时,曾让工匠在檐角立起丈余高的铜柱,柱顶削作尖锋,并以十二道铁索连接,垂入地下深处。此后这座建筑再也未遭受过雷电的侵袭。
此刻的夜空宛如被泼翻的墨池,黑得令人心悸。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无声地撕裂夜幕,刹那间照亮了整座京城。端珵眯起眼睛,看见乌云中似有青色的脉络在跳动。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炸响,高台上的几台浑天仪同时发出了尖厉刺耳的嗡鸣……
当铜仪震颤的余波还在石砖间游走时,东南方的天空骤然现出一道巨大的旋风——端珵揉了揉眼睛,他没看错——那旋风上半截呈现出深海般的青色,下半截却如熔岩般赤红,在夜空中扭动盘旋,宛如一条愤怒的巨龙。
它径直朝着皇城的方向移动过去,随后猛然下坠。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赤红的火柱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染成血色。
端珵惊呼一声,转身冲下踏道。
……
宫门前,侍卫们溃乱如蚁。端珵翻身下马,亮出腰牌,侍卫识得瑞王,也不拦他。宫女太监们尖叫着四处奔逃,水龙队的号子声与梁柱倒塌的轰鸣混作一团。冲天的火光将整个皇宫映照得犹如白昼。
他随便逮着一个满面烟灰的宫女:“是哪里着火?”
“常……常羲宫……” 宫女抖如筛糠。
“瑄儿!”端珵倒抽了口冷气,朝常羲宫的方向直奔过去——
常羲宫已是一片火海。端珵一把抓住正在指挥救火的朴孩勇,厉声喝问:“瑄儿和贤妃可出来了?”
侍卫长面色铁青,咬牙摇头,哑着嗓子道:回九殿下,英王殿下和贤妃娘娘还在里面……”他猛地扯开被烧融的护腕,露出焦黑的手臂:“末将派了三队人,没一个能闯过前殿——热风卷着火星子往外喷,活像……活像丹炉翻了个底朝天。”
没等他说完,端珵伸手夺过一桶水浇在身上,在“殿下不可!”的呼喝声中,已纵身冲入火海。
……
浓烟如浊浪般灌入肺腑,润青的视线开始涣散。常羲宫雕花的穹顶在火光中扭曲变形,仿佛下一刻就要压下来。
恍惚间,有冰凉的手指突然贴上他灼伤的眼睑。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徐灵溪身着一袭素色罗裙,立在他面前,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先……生?”润青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周突然安静得出奇。那些梁柱倒塌的轰鸣、宫人的哀嚎和哭喊声全都消失了。火星和焦灰轻盈地从四面八方降落,竟化作他在黍州清明时节见到的纷纷扬扬的柳絮。
润青摇摇欲坠的身体突然轻了几分。他懵懂地念叨道:“先生,上次我走时,您教我辨的‘百年首乌’,我后来在太医院见到了,真的和您说的一模一样……”
“瞧你,”先生的目光落在他袖口上,语气带着嗔怪的温柔:“这衫子上的这点黄,上次费了我好大工夫也没洗掉。回头你自己洗。”
润青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身上太医院的官袍竟变回在黍州乡下常穿的那件豆青色衫子,袖口果然沾着捣药时溅上的黄芩汁。
他下意识地想把袖子藏到身后,却感觉先生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
“傻孩子。”灵溪几乎是叹息着说道:“不要睡了,快起来,跟我走。”
“天还没亮,先生这是要带我去哪里?”他恍惚地问,声音稚嫩得不像自己。
“带你回家。”
自己不是已经在京城安身立命了吗?一丝疑惑如水中气泡般刚要浮起,却又在先生温柔的目光中消散了。他用力点头,任由先生牵着向前走去。
他只是欢喜地想着: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