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目光落在桌案上:“这陶埙是你的?”
润青点头:“嗯,闲暇时偶尔吹一吹,解解闷。”
“可以为我吹奏一曲吗?”
“好。”润青将陶埙举到唇边。
端珵倏地伸手覆住音孔:“等等。”
润青疑惑地望向他。
端珵唇角轻轻翘起:“我突然记起,这院子后头,藏着一处妙境。不如我们移步那里?”
说着,他握住润青的手,由指尖传来的温热像是一道无声的邀请,悄然叩开了润青的心扉。润青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两人共同穿过一道月洞门。
眼前的景色让润青呼吸一滞——门外似乎通向另外一个世界,脚下没有土地,只有一片浩淼的星河在缓缓流淌。璀璨的星光自脚下铺展开来,时而凝聚成闪耀的星团,时而散作细钻般的光斑,宛如天地倒置,星辰触手可及。
“不要怕。”端珵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跟着我。”
润青迟疑片刻,终于迈出了脚步。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双脚踏出了圈圈涟漪,每一步都激起一层银色的星辉,仿佛点燃了一簇簇微小的烟花。回头望去,星河中已留下了他俩的一串足迹。
他们来到一大丛芦苇边,苇边泊着条空船。端珵纵身跃了上去,随即向润青伸出手:“来,上船。”
润青握住他的手,踏上船板,船身发出淡淡的银光,仿佛与星河融为一体。端珵摇动船桨,小舟悠悠荡入星河深处。
一声清亮的鹤鸣划破寂静。润青抬头望去,只见有只仙鹤从芦苇丛中振翅飞来,羽翼洁白如雪,眼眸中有流光溢彩,仿佛蕴藏着天地间的灵性。
“你养了只仙鹤!”润青惊叹道。
端珵轻笑,摇了摇头:“不是我养的,它来去自由,见到我也不躲避。”
仙鹤落在船头,低头轻啄端珵的手心。端珵伸手抚了抚它的羽毛,眼中满是温柔:“它的翅膀曾受过伤,我照料了它一段时日。如今伤好了,大概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说着,他轻轻推了推仙鹤的背。仙鹤果然展翅高飞,羽翼划过星河,带起一片璀璨的光点。它在空中盘旋片刻,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仿佛在告别,随后便消失在星河的尽头。
润青将埙贴近唇边,轻轻吹响。空灵的埙声与幽邃的星光相交织,化作一缕缱绻的薄雾,触动了星河深处的静谧。端珵闭上眼,静静聆听,一抹餍足的笑在他唇边漾开。
……
润青悠悠转醒,窗外早已是漆黑一片。他努力回想着之前的事,依稀记得荀端珵让他去浴堂,那药浴温热舒适,令人昏昏欲睡,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了。再看自己身上,不知谁给换上了干净的里衣,旁边还搁着一套折得整整齐齐的常服。
那药汤果然见效,他此刻只觉身心舒畅,神清气爽。回想起方才那场在星河幻境中与仙鹤相遇的梦境,心中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波澜。
说起来,梦境中那人现在何处?为何将自己带来此地,又将他独自留在这里?
润青穿好常服,发觉衣服意外地合身。他出了客房,沿着回廊往右走,穿过方才的茶室。院落的小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沿着石板铺就的小径走了出去,脚下的石板路渐渐变成了鹅卵石小径,前方传来湖水拍岸的声音。
转过一片竹林,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你来了。” 端珵没有回头:“城门已经关了。今夜不如就宿在客房吧。明日我差人送你去医馆。”
润青的脚步微微一顿。这声音不对。他太熟悉端珵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此刻却像蒙了一层晦暗的纱。
“方才出了什么事?”润青问道,他的直觉在胸腔里轻轻敲打。
端珵终于转过身来,月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种润青从未见过的疲惫。
“昨天那帮刺客的同党寻来了。”端珵没打算瞒着他:“已经处置了。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
“哦。”润青应了一声,但却向前走了一步:“那你呢?”
端珵轻笑一声,语气转瞬间充满了惯常的轻佻:“徐大夫这是在关心我?董世医想必已经将我的身世透给你了吧。怎么,如今倒肯往前凑了?对了,你来之前,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讲吗?”
润青蹙起眉头,侧身避开他的气息:“并无要紧事。只是想提醒大人,伤口处还需仔细将养。司辰大人一面有婚约在身,一面又金屋藏娇,诸事繁杂,难免疏忽己身。公子既然深知你我云泥之别,往后还请收起这些轻浮言辞,于人于己,都好。”
“金屋藏娇?”端珵眉梢微挑,露出觉得十分好笑的神情:“你这话属实冤枉我了。至柔至刚——她冰清玉洁,绝非那种甘愿依附他人的女子……”
端珵略作停顿,终是下定决心继续道:“她的家族原本在茯州世代经营茶叶生意,然而分家之际,她的父亲遭人构陷,家产被夺,母亲也因此郁郁而终。至柔孤身一人来到京城谋生。这几年的旱情,使得多处茶田几近绝收,我的茶叶生意也深受其困。至柔得知后,只身南下寻访,历经艰辛,终于觅得一大片未受旱情影响的茶园。”
“我钦佩她的胆识与才干,便助她讨回公道,惩治了当年陷害她父亲的恶人,夺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家产。如今,她帮我打点茶叶生意,仅此而已。”
“前些日子不是刚下了阵暴雨么?”润青问道。
“杯水车薪吧。”端珵叹了口气:“那点雨水,远不足以缓解旱情。至于婚约一事,我也不妨与你坦诚相告。这些内情,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太皇太后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她担心我被皇兄,也就是当今圣上猜忌,因此特意将我指婚给表妹,也就是礼部尚书大人和皇姑姑的女儿福睿郡主。”
“礼部尚书虽居高位,却并无实权,这样的安排,无非是为了削弱我爹在朝中的势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纷争。你明白了吗?我一直把福睿当成自己亲妹妹看待,这段婚约于我而言,从头至尾,并无半分男女之情。”
润青听罢,沉默良久才开口:“荀公子,恕我直言,这些事与我并无瓜葛。”
端珵的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刺痛,随即收敛情绪,温声道:“是我失礼了。对了,如果你喜欢,那处别院你还是可以一直住下去,至于租金之事,你无需忧心。”
润青平静答道:“多谢荀公子美意。医馆内有寝所,我过几日便搬过去,这样行医也方便些。”
端珵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舍:“这样也好。那我便不再去那院子了,直到你搬走。”他从袖子里掏出那只埙:“我只想听你吹奏一曲,可以吗?”
润青接过陶埙:“好。”
他以双手稳稳持埙,将吹口贴紧下唇。呼出的气息穿过唇间,化作空灵辽远的乐声。
一曲终了,端珵正了正神色,拱手道:“多谢徐大夫那日的救命之恩。” 褪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此刻他的语气格外诚恳。
润青连忙回礼:“司辰大人言重了。” 他没想到端珵会突然如此郑重地道谢,一时间有些茫然。
湖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了浓雾,氤氲的水汽在两人之间流转。虽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轻纱,彼此的面容都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