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良久,端珵竟是先败下阵来的那个。他偏过脸去,错开了视线,神色间略显窘迫。
润青扑哧一笑,仿佛端珵问了一个极其荒谬的问题。
“发小啊,还能是什么……他比我小一两岁,却总让我叫他哥。我来京城是想寻间医馆做工,攒些银两,帮先生开间药铺。正巧他要进京赶考,我便以伴读的名义,随他一道来了。”
端珵挑了挑眉,问道:“他当真是来赶考的?”
润青语气笃定:“是。”
端珵的目光扫过桌面,发现上面搁着一支陶制的握埙。他记得西厢房里原本并无此物,便问道:“这陶埙是你的?”
润青点头:“嗯,闲暇时偶尔吹一吹,解解闷。”
端珵笑道:“徐大夫,今日多亏你为我换药,我这伤口虽不能饮酒,但茶总可以喝吧?我在外城有一间茶室,不如一同前去小坐,权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润青眼睫低垂,试图遮掩眼中的复杂情绪:“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宜过多走动。”
无妨,端珵倏地起身,将外袍轻轻扬起,披在肩上:“坐马车去,不费力气。再说,你忙了一天,也该好好吃顿饭。我那茶室虽然不比京城的茶楼酒肆,但也有从南云请来的名厨,到时让他做几道合你口味的小菜,咱们边吃边聊。”
润青略一迟疑,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也罢,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与公子说。”
端珵闻言,眼中有盈盈笑意漾出。
马车从内城驶出,穿过城门时,守卫恭敬地行礼放行。外城的道路不似内城平整,车轮偶尔碾过碎石,车厢摇晃间,端珵伸手扶住润青的肩膀,指尖稍作停留便收回,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随即各自别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静默,似乎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马车停稳后,端珵利落地跳下车,转身向润青伸出手:“小心些,我扶你下来。
润青视若无睹,径自下了马车。端珵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默默收回,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却仍温声道:“当心脚下。”
下车后,只见面前站着一名梳流苏髻的女子,她身着四翅月见草色绢衣,外罩玉兰色对襟长袖褙子,虽非绝色,却也清丽动人。
“公子今日竟然携友前来,实在难得。”女子微微福身,声音轻柔似水。
端珵道:“这位徐公子年轻有为,医术精湛,刚来京城,便已在名门医馆中担任医士,前途不可限量。”
女子闻言,目光轻轻掠过润青,以手绢掩唇,含羞轻笑:“徐大夫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公子青眼有加。”端珵又对润青道:“至柔是这里的点茶师,茶艺了得,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润青淡淡点头,未发一言。至柔见状,也不多话,只是微微一笑,侧身引路。
北郸虽然一面对其治下的云国人极尽盘剥和打压之事,瞧不起云国军事羸弱,但另一方面又极其崇尚云夏文化与生活习俗,无论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是茶道香道,北郸贵族子弟皆以精通为荣。
“公子,徐大夫,这边请。” 三人步入茶室,这间茶室临水而建,推开雕花木窗,一方悠然自在的湖水便映入眼帘。
润青倚在窗边,目光被窗外的景致牢牢攫住。夜色中的湖面宛如一块墨色琉璃,将漫天星子尽数揽入怀中,一座汉白玉拱桥横卧湖上。晚风徐来,湖畔垂柳轻曳,柔软的枝条点过水面,漾起层层细碎的涟漪,像是在低语着某种隐秘的心事。
远处的亭台悬着几盏暖黄的灯笼,光晕落在水面,与桥影交织成一片温柔的波光。那景致美得近乎虚幻,让人既想走近细赏,又怕惊扰了这如诗如画的梦境。
“这湖是人工开凿的,”端珵吩咐了至柔几句之后,走到润青背后,俯身贴近,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引了活水进来,又种了垂柳,建了亭台。夜晚点上灯笼,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润青闻言,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人工凿湖,耗费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而这一切竟只是为了赏景取乐。他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确实别致。”
端珵并未察觉他的情绪,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你若是喜欢,日后可常来。”
润青没有接话,目光从湖面收回,转身从窗棂处走开,继而环顾四周。
这间茶室内处处是华丽跳脱的颜色:墙上挂着几幅用金线勾勒的山水画,画中山水却染上了艳丽的朱红与靛蓝,显得格外张扬;茶案上铺就一块绣满繁复花纹的锦缎,色彩斑斓,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就连茶具也并非传统的青瓷或白瓷,而是一套釉色鲜艳的彩瓷,杯身上绘着栩栩如生的飞鸟与花卉。
这些大胆的用色与设计,与女子身上那抹明媚如夏的月见草色异曲同工,仿佛在刻意打破某种规矩,却又自成一体,别具韵味。
端珵抬眼看向润青: “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茶室不太一样?” 他随意地坐在一张铺着绣金软垫的椅子上,姿态慵懒却不失优雅,仿佛这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润青微微点头:“确实与众不同。”
端珵轻啜一口至柔端上来的薄荷饮子:“那些文人骚客都爱将茶室筑成清堂茅舍,自诩淡泊深远,可我本就是个俗人,何必要扭捏作态地去附庸那些风雅?茶道本就是随心所欲之事,颜色艳丽些,反倒让人心情愉悦。”
“随心所欲固然是好,”润青突然开口,冷声道:“可若只是为了标新立异,反倒失了茶道本真。茶道讲究的是心境,而非外物。这般奢华艳丽,只怕是喧宾夺主,让人难以静心品茗。”
“哦?”端珵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那依你之见,茶道该如何?”
润青直视着他,正色道:“一壶清茶,半卷闲书,足矣。过多的装点,不过是画蛇添足,徒增烦扰。”
端珵放下手中的杯盏,目光幽深地注视着润青:“有趣。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如此直言的人。”
润青神情淡然:“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扶樱,”端珵若有所思片刻,忽而开口:“你觉得,这世间之事,是该循规蹈矩,还是该随心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