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独孤》,天地失声。
醉梅亭内,只剩下黄钟公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和那七根断弦兀自发出的,如同悲鸣般的“嗡嗡”余音。
鲜血,顺着琴身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凄美的梅花。
琴毁,人伤,道心更是蒙上了难以磨灭的裂痕。
丹青生和秃笔翁早已骇得面无人色,他们冲上前,手忙脚乱地扶住摇摇欲坠的黄钟公,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慰?在如此绝对的,碾压性的实力面前,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令狐冲站在一旁,手中的龙吟箫,此刻感觉重逾千斤。
他看着那个缓缓收回手指,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的师弟,心中,只剩下了一片无尽的苦涩与仰望。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李逸之间,已经不再是同一片江湖了。
李逸是天上的云,而他,只是地上追逐着云影的人。
“大哥!”丹青生见黄钟公气息越来越弱,急声叫道。
黄钟公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那双总是充满了孤傲与肃穆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灰般的黯然。
他看着李逸,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枯木在摩擦。
“……不是琴输了,也不是曲子输了。”
“是老夫输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他穷尽一生,将剑法融入琴音,自以为走上了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在门外徘徊的孩童,而对方,早已登堂入室,见到了那真正的大道。
对方弹的不是琴,是剑。
而他,却还停留在以琴拟剑的层次。
境界之差,判若云泥。
李逸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他缓步上前,伸出并拢的食指与中指,在那黄钟公胸前的膻中穴”上,轻轻一点。
一股温润醇厚,却又带着勃勃生机的紫霞混元真气,悄无声息地渡了过去。
黄钟公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瞬间护住了他那因气机反噬而险些破碎的心脉。
那股狂乱逆行的真气,在这股暖流的安抚之下,竟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他惊愕地抬起头,看向李逸。
“前辈,”李逸收回手指,声音平静,“你我今日,只论音律,不论生死。前辈琴心高洁,晚辈佩服。还望前辈,莫要因一时之胜负,而毁了一生的道行。”
这番话,既是施恩,也是安抚。
黄钟公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清澈的,不带半分骄狂与得色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最终,所有的不甘、屈辱、震撼,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释然的叹息。
“……老夫,受教了。”
他缓缓地,在丹青生和秃笔翁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他对着李逸,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李公子艺压我等四人,我江南四友,心服口服。”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早已从忘忧轩内走出,神情同样复杂的黑白子,沉声道:“开启地牢,请……任先生出关吧。”
此言一出,丹青生、秃笔翁、黑白子三人皆是浑身一震。
但他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赌约已立,技不如人。
他们虽是旁门左道,却也是信守承诺的江湖中人。
任盈盈听到这句话,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她娇躯微颤,因为太过激动,指尖都有些冰凉。
黄钟公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李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带头向庄园后方一处更为僻静的所在走去。
那里,是一片看似普通的假山石林。
黄钟公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假山前,伸手在石壁上摸索片刻,按下了某个机关。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座假山,竟是缓缓地向一侧移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些许铁锈与霉味的空气,从洞中扑面而来。
洞口,是一扇由整块的千年寒铁铸造而成的巨大闸门,上面布满了各种复杂的锁孔与机关。
“此乃梅庄地牢的唯一入口。”黄钟公指着那扇铁门,沙哑地解释道,“铁门之后,还有七道机关。而开启这扇门的钥匙,共有四把,由我四人,分别保管。”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把造型古朴,形如“宫”音音符的黄铜钥匙。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也各自叹了口气,分别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钥匙——一枚黑白相间的棋子,一支缩小的毛笔,以及一个调色盘形状的铁牌。
四把钥匙,分别插入了铁门上四个不起眼的锁孔之中。
四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力,缓缓转动。
“嘎……吱……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那扇沉重得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寒铁闸门,在时隔十二年之后,终于,缓缓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为浓烈,更为霸道,充满了压抑与狂暴的气息,如同被囚禁了十二年的绝世凶兽,从那道缝隙之中,狂涌而出!
在这股气息的冲击下,令狐冲只觉得胸口一窒,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骇得他连忙运功抵抗。
任盈盈更是娇躯剧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股气息,她太熟悉了!
那是属于她父亲的,那独步天下,霸道绝伦的——吸星大法!
李逸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任盈盈的身前,体内的紫霞混元真气自行运转,将那股冲击而来的霸道气息,尽数化解于无形。
他看着那道越来越宽的,通往无尽黑暗的缝隙,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将是这个世界里,最危险也最不可预测的一头猛虎。
一个被囚禁了十二年,心中充满了无尽怨毒与仇恨的一代枭雄——
任我行。
“李公子,”黄钟公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门,已经开了。但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里面的那个人……早已不是人了。”
“他,是魔。”
说罢,四人同时后退一步,仿佛对那门后的黑暗,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李逸没有说话。
他只是握了握手中那冰冷的紫电剑柄,对着身后那早已泪流满面,却又充满了期盼的少女,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而后,他转过身,第一个,迈步走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潜龙,将醒。
而他,便是那个亲手为这条被囚禁了十二年的恶龙,解开枷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