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笔翁的叹服,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黄钟公与黑白子心中,激起了久久不平的涟漪。
丹青生好画,秃笔翁好书,他们二人所追求的,更多是艺术层面的“神韵”与“意境”。
李逸以“画在心间”和“书剑同源”的无上妙论,辅以那惊世骇俗的剑意,将他们二人折服,尚在情理之中。
然而,黑白子不同。
他痴迷棋道,追求的,是方寸之间的缜密算计,是黑白子粒的生死搏杀。
那是纯粹的、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智力对决。
他自问,在这纹枰论道之上,自己早已臻至“心如铁石,算无遗策”之境,任你剑意再强,画意再高,也无法动摇他分毫。
可此刻,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却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无论是书法还是剑法,李逸都已然跳出了招式与结构的束缚,转而追求一种更高层次的,对整体气势的营造与引导。
而这,正与围棋之道,不谋而合!
“李公子,”黑白子缓缓站起身,他那双总是显得恹恹无神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两颗黑色的棋子,“书法与剑法,终究是抒发己意,一人之功。而棋道,却是两人之争,是方寸之间的生死搏杀。你之‘势’,能否胜过我之‘杀’,手底下,见真章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然。
这已不是请求,而是挑战。
李逸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梅庄四友,环环相扣,这第二关刚过,第三关便已接踵而至。
“能与黑白子前辈手谈一局,晚辈求之不得。”李逸对着他,同样行了一礼,“只是,寻常棋局,怕是难尽你我之兴。不知前辈这里,可有特别的棋盘?”
“哈哈哈,好!好一个特别的棋盘!”黑白子闻言,竟是第一次,发出了畅快的大笑。
他那蜡黄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病态的红晕,“李公子,果然是我的知音!请随我来!”
说罢,他竟是不再理会亭中其他人,转身便向庄园深处的一座独立小院走去。
李逸对着黄钟公等人微微颔首,示意令狐冲和任盈盈稍安勿躁,便从容地跟了上去。
秃笔翁与丹青生对视一眼,也连忙端着酒碗,兴致勃勃地跟了过去。
他们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上演。
那座小院,名为“忘忧轩”。
院中没有梅花,只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摆放着一张由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巨大棋盘。
那棋盘足有丈许见方,上面的纵横十九道线条,清晰可见,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而在棋盘的两侧,则各放着一个青铜大鼎,鼎中,分别盛着黑白两色的石子。
那并非寻常的云子,而是用黑铁玄石与白玉晶石打磨而成的棋子,每一颗都有婴儿拳头大小,分量沉重,散发着丝丝寒气。
“此局,名为玄冰局。”黑白子指着那巨大的棋盘,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棋盘以昆仑寒玉制成,棋子以玄铁晶石打造。对弈者,需坐于三丈之外,以内力御气,将棋子送至棋盘之上。若是内力稍有不纯,或是控制稍有不精,棋子便会被寒玉之气所侵,凝于半空,坠落于地,视为弃子。”
令狐冲在后面听得是暗自咋舌。
这哪里是在下棋,分明就是在比拼内力的精纯度与操控力!
稍有不慎,便会内力反噬,身受重伤!
这黑白子,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棋痴、武痴!
“好棋局!”李逸抚掌赞叹,“以内力为手,以气机为引,落子无悔,生死由天。前辈这盘棋,已然通玄!”
“李公子,请。”黑白子不再多言,在棋盘一侧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李逸也不客气,在另一侧坐定。
“晚辈执黑先行,请。”
说罢,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遥遥一点。
旁边青铜鼎中,一颗黑色的玄铁棋子,竟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起,悄无声息地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平稳的弧线,“啪”的一声,清脆地落在了棋盘右上角的“星位”之上。
整个过程,举重若轻,不见半分烟火气。
黑白子的瞳孔,猛地一缩!
仅此一手,他便知,对方的内力修为,远在他想象之上!
他不敢怠慢,同样伸出手指,一颗白子应声飞出,落在了左下角的“星位”,与李逸遥相呼应。
棋局,就此开始。
亭外的令狐冲、丹青生、秃笔翁三人,早已看不懂棋盘上的玄机。
他们能看到的,只是那黑白两色的石子,在空中不断飞舞,如同两支训练有素的大军,在月光下往来冲杀,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清脆而沉重的声响,每一次碰撞,都仿佛有无形的杀气在空中交锋。
一开始,两人落子尚缓,似乎都在布局试探。
渐渐地,随着棋盘上的子力愈发密集,两人的速度都开始加快!
黑白子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锐利,他每一子落下,都如同他成名的“玄天指”一般,狠辣、刁钻、直指要害,棋风充满了侵略性与杀伐之气,大有将黑棋赶尽杀绝之势。
而李逸,则始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的棋风,便如他的剑法,如他的身法。
飘逸,灵动,不拘一格。
面对黑白子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他时而轻轻一点,化解对方的杀招于无形;
时而又天马行空地在别处落下一子,看似闲笔,却又暗藏玄机,让黑白子的攻势处处受阻,有力无处使。
棋局,不知不觉已至中盘。
黑白子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进攻,都仿佛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对方的棋,根本没有固定的形状,就像是天上的流云,山间的清风,你看得到它,却永远抓不住它。
他吃掉的黑子虽然不少,但自己的白棋大龙,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那看似松散的棋子,分割包围,陷入了左支右绌的困境。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黑白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所有的内力,都凝聚于指尖之上!
“李公子!接我这一记‘天龙绞杀’!”
他厉喝一声,一颗白子如同流星掣电,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悍然点入了黑棋那看似最为坚固的腹地之中!
这是他毕生功力所凝聚的胜负手!
是要以玉石俱焚的姿态,强行屠掉黑棋的一条大龙!
此手一出,整个棋局,风云变色!
就连一直沉默观战的黄钟公,都不由得微微挺直了身子。
然而,面对这石破天惊的屠龙一子。
李逸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颗杀气腾腾的白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惋惜。
“前辈,你,着相了。”
他轻声说了一句。
随即,他伸出手,隔空缓缓地在棋盘上那片看似无关紧要的空地之上,落下了一颗黑子。
“啪。”
声音,很轻。
但这一子落下,整个棋盘的气机,却骤然一变!
黑白子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原本被他忽略的,散落在棋盘各处的数十颗黑子,在这一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它们瞬间连成一片,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
而他那颗拼尽全力点入的屠龙白子,则像是一颗投入汪洋大海的石子,瞬间被那无边无际的势,给彻底吞噬,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起!
弃子争先!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但求掌控全局之大势!
“噗!”
黑白子如遭雷击,气机逆转之下,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洒在了那汉白玉的棋盘之上,宛如一朵朵凄美的梅花。
他呆呆地看着那满盘的黑子,又看了看自己那颗深陷重围、早已断了所有生路的白子,那双总是阴郁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大彻大悟之后的光芒。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输在了格局,输在了境界。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那个依旧神色平静的年轻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李公子……指点。”
“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棋痴’黑白子。”
至此,梅庄四友,已有其三,尽皆折服。
只剩下那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神情最为凝重的老大——黄钟公。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李逸身旁那架,名为“沧海”的古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