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生是个急性子,尤其是在美酒和艺术这两件事上。
他既已将李逸引为知己,又惦记着那三十年份的汾酒,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立刻吩咐下人去庄园西侧收拾出三间最雅致的客房,又亲自领着李逸二人在庄内游览,介绍着各处梅树的品种来历,热情得让李逸都有些招架不住。
“李公子,你那位……嗯,令狐兄弟,怎么还没回来?”在梅林里转了不到半圈,丹青生已经第三次开口询问了,那眼巴巴的模样,活像个等着领糖吃的孩子。
李逸心中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先生莫急,好酒需配好景,也需有好心境。想来令狐兄正在寻觅最佳的取酒路线,免得颠簸了酒液,损了其神韵。”
“对对对!李公子所言极是!”丹青生抚掌大赞,“三十年份的汾酒,那可是酒中仙品,万万怠慢不得!是我心急了,是我心急了。”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依旧不住地往庄园门口的方向瞟。
正说着,令狐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
他肩上扛着一个半人高的酒瓮,另一只手还提着两个小一些的酒坛,步伐沉稳,走得不快不慢,果然有几分李逸口中“免得颠簸”的架势。
丹青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鼻子在那大酒瓮上使劲嗅了嗅,脸上立刻露出了痴迷陶醉的神情。
“好酒!好酒啊!光是这封口的泥香,都透着一股陈年的醇厚!”
他迫不及待地招呼着众人,来到庄园中心的一座八角亭内。
此亭名为“醉梅亭”,亭边种着几株最名贵的朱砂梅,亭内设有石桌石凳,正是品酒赏景的绝佳去处。
“李公子,事不宜迟,我们……”丹青生搓着手,已经准备亲自动手开封了。
“先生且慢。”李逸却拦住了他,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先生庄上,想必还有三位前辈高人。如此佳酿,若不能与诸位共赏,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丹青生一愣,随即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一见到好酒,把三位兄长都给忘了!李公子说得对,这等仙酿,定要让他们也开开眼界!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说罢,他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三个人一同返回了醉梅亭。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身穿一袭宽大的葛布长袍,神情肃穆,不苟言笑,手中抱着一具古琴,正是江南四友中的老大,黄钟公。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中等,脸色蜡黄,眼神阴郁的中年人。
他看起来无精打采,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唯独双手的手指,却在无意识地做着捻动棋子的动作。
此人,便是老二“黑白子”。
最后一人,则是个光头,身材却异常高大魁梧,手里拿着一杆比寻常毛笔粗上好几倍的判官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双目炯炯有神,正是老三“秃笔翁”。
这四人,便是十二年来,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却又销声匿迹的梅庄四友。
“四弟,你这般火急火燎的,到底是为了何事?”黄钟公看了一眼亭中的李逸三人,眉头微皱。
其余二人也是面带不解。
他们四人隐居梅庄,立下规矩,非有要事,绝不见外客。
今日丹青生不仅见了,还把人带到了庄园腹地,实属罕见。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快来看!”丹青生献宝似的指着那几坛酒,满脸红光地说道,“我今日得遇一位画道知己!这位李公子,不仅对我画道有醍醐灌顶之恩,还带来了这……三十年份的绝世佳酿!”
“三十年份的汾酒?”秃笔翁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大步上前,围着酒瓮转了一圈,啧啧称奇。
黑白子依旧是那副恹恹的神情,只是目光在酒坛上多停留了片刻。
唯有黄钟公,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瞥了李逸一眼,道:“我等早已不问世事,外客的酒,还是不喝为好。”
他这话,显然是带着几分戒备和逐客之意。
丹青生顿时急了:“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李公子是我的知己,不是外人!”
亭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李逸却依旧从容,他站起身,对着黄钟公遥遥一拜,朗声道:“黄钟公前辈此言,晚辈能够理解。只是晚辈以为,知己难寻,佳酿难得,若因一些无谓的规矩,而错失了人生快事,岂非可惜?”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黄钟公怀中的古琴上:“晚辈不才,也略通音律。闻前辈琴技天下无双,能以七弦剑气伤人于无形。想来,前辈的琴音,必已臻至‘大音希声’之境。这等境界,与晚辈这坛‘看似无奇,实则醇厚内敛’的陈年汾酒,岂非有异曲同工之妙?”
黄钟公抱着古琴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一生痴迷琴道,“大音希声”正是他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
眼前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竟能一语道破他琴道的核心,这让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波澜。
“哼,油嘴滑舌。”他嘴上虽如此说,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悄然散去了几分。
丹青生见状,连忙打圆场,亲自上前,拍开了最大那瓮酒的泥封。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酒香,如同沉睡了三十年的酒之精魂,在这一刻被唤醒。
它不似新酒那般辛辣刺鼻,而是一种醇厚、绵长、沁人心脾的芬芳。
仅仅是闻上一闻,便让人觉得通体舒泰,仿佛连四肢百骸的真气都活跃了几分。
亭中五人,除了任盈盈,皆是好酒之人。
令狐冲的喉结上下滚动,眼中放光。
丹青生、秃笔翁、黑白子三人,更是齐齐发出了“嘶”的一声抽气,脸上露出了如痴如醉的表情。
就连最为持重的黄钟公,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动容之色。
“好酒!当真是三十年份的绝世好酒!”秃笔翁大吼一声,抢过丹青生手中的酒勺,就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大碗。
有了这酒做媒介,亭内的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几碗酒下肚,丹青生便滔滔不绝地将李逸那番“画在心间”的理论,又添油加醋地对三位兄长说了一遍。
黄钟公与黑白子听了,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那秃笔翁却是个藏不住话的。
他本就对书法有着近乎疯魔的痴迷,此刻听了这与书法之道息息相通的画论,又借着几分酒意,看向李逸的眼神便越发不同了。
“李公子,”他端着酒碗,瓮声瓮气地说道,“自古书画同源。你既对画道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见解,想必于书法一道,也定有不凡的高论了?”
来了。
李逸心中暗道,脸上却浮现出一抹谦逊的微笑:“秃笔翁前辈谬赞了。晚辈于书法,不过是略懂皮毛。只是时常觉得,这书法之道,与剑法之道,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哦?”此言一出,不仅秃笔翁,就连令狐冲和一直沉默的黑白子,都抬起了头。
秃笔翁更是追问道:“书法如何与剑法相通?还请李公子赐教!”
李逸放下酒杯,伸出一根手指,在石桌上沾了些酒液,缓缓划出一道笔直的横线。
“前辈请看,”他悠悠说道,“这便如剑法中的‘直刺’,看似简单,实则千变万化。有人写出,如枯藤老树,力道内敛;有人写出,却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这其中的分别,便在于用笔者,是‘以手运笔’,还是‘以身运笔’,甚至是……‘以神运笔’。”
“以神运笔……”秃笔翁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眼神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将手中的判官笔重重地往石桌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大响,豪情万丈地说道:
“说得好!李公子,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我一见如故,不如就以这酒为墨,石桌为纸,效仿古人,来一场‘曲水流觞’如何?你我各自书写一篇,互为品鉴,岂不快哉!”
第二道考验,已然摆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