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黄粱一梦
矿洞外的天光，对于习惯了深处黑暗的小伟而言，竟显得有些刺目。他眯起眼，左眼的漆黑本能地吸收着过盛的光线，右眼则努力适应着这久违的明亮。周身那层淡薄的死寂气息，在阳光下仿佛蒸发的水汽，变得愈发难以察觉，却并未真正消失，只是更深地内敛于皮肉骨髓之中。
他沿着荒僻的山路下行，目标是返回那座危机四伏，却也是所有线索交汇的城市。体内，“破井”中的混沌能量在“三省”的约束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缓慢流淌，如同休眠的火山。脑海中，“心焰”的微光依旧，虽不炽烈，却顽强地照亮着那片方寸灵台。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在践行着“省人性”的功课。他强迫自己去“看”山间顽强钻出石缝的野草，去“听”林间清脆却在他耳中失真的鸟鸣，去“嗅”风中带来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属于山野的原始气息。这些感知依旧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但他坚持不懈，如同盲人学习触摸世界。
数日跋涉，当他终于望见城市边缘那一片灰蒙蒙的轮廓时，一种奇异的疏离感油然而生。那曾经代表着喧嚣与生机的地方，此刻在他异化的感知中，更像是一个由无数混乱能量节点和微弱生命光点构成的、庞大而精密的……“结构体”。
他没有立刻进入城区，而是在郊外一片废弃的砖窑附近停了下来。这里地势较高，可以俯瞰部分城景，又相对隐蔽。他需要最后确认一下体内的状态，也需要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黄家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直接去找白事刘或返回之前的落脚点，风险太大。他需要一个新的切入点，一个既能获取信息，又不会立刻暴露自己的方式。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远处城市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极其隐晦，却让他体内力量微微躁动的能量波动。那波动并非黄家的腥臊，也非胡家的清灵，更非幽冥的死寂，而是一种……带着灼热、爆裂，却又有些虚浮不定的气息。
有人在斗法？而且实力不弱，但似乎后继乏力。
小伟眉头微蹙。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但那股灼热气息中，隐约透着一丝让他感到熟悉的、属于正统修行法门的根基，与黄家邪法截然不同。
是胡家的人？还是其他散修？
他略一沉吟，身形化作一道几乎融入环境的淡淡虚影，朝着能量波动的来源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
波动源自城郊结合部一片待拆迁的烂尾楼区。小伟如同壁虎般攀上一栋最高楼体的外墙，隐在阴影中向下望去。
只见下方一片空地上，战况激烈。
一方是三个穿着黑色劲装、周身缠绕着黄家特有腥臊妖气的男子，他们手持骨刀或利爪，身法诡异，配合默契，妖光闪烁间，带起阵阵阴风。为首一人，气息尤为凶悍，竟是一只已然化形、道行不浅的黄仙！
而另一方，则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道士。他手持一柄桃木剑，剑身闪烁着赤红色的雷光，步伐踏着罡斗，口中念念有词，引动周遭稀薄的天地正气，化作一道道灼热的符箓或雷球，勉力抵挡着三名黄家妖仙的围攻。
但这年轻道士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丝，道袍多处破损，露出的皮肤上有着明显的爪痕，萦绕着腐蚀性的妖气。他施展的雷法虽然刚猛正大，却后力不济，范围也越来越小，被那三名黄仙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小牛鼻子！识相的就把‘那东西’交出来！或许还能留你个全尸！”为首的黄仙狞笑着，一爪挥出，五道碧绿色的妖光如同毒蛇，撕裂空气，直取道士咽喉。
年轻道士咬牙，桃木剑横挡，赤雷爆闪，勉强震散妖光，自己却被反震得踉跄后退，气血翻腾，几乎握不住剑。
“休想！尔等妖邪，觊觎龙虎山秘宝，罪该万死！”道士虽处下风，眼神却依旧倔强，带着名门正派弟子的傲气。
龙虎山？小伟心中一动。是那个道教祖庭？这道士是龙虎山弟子？他们口中的“秘宝”又是什么？怎么会引来黄家觊觎？
眼看那年轻道士在三人围攻下，护身罡气即将破碎，桃木剑上的雷光也黯淡下去，性命危在旦夕。
救，还是不救？
救，意味着立刻暴露行踪，与这三名黄仙，尤其是那个化形黄仙正面冲突。以他目前状态，虽有胜算，但难保不会引来更多敌人，甚至再次触动体内力量的失控。
不救……这道士是正统道门弟子，与黄家为敌，或许能成为潜在的盟友。而且，他口中的“龙虎山秘宝”，让小伟隐隐觉得，可能与他追查的事情有所关联。
电光火石间，小伟做出了决定。
就在那为首黄仙再次凝聚妖力，准备给予道士致命一击时——
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战场边缘！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一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死寂，骤然降临！战场上肆虐的妖风和灼热的雷光，在这股气息出现的瞬间，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变得凝滞！
三名黄仙脸色骤变，尤其是那化形黄仙，更是瞳孔收缩，猛地转头看向小伟的方向，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极度忌惮的神色！
“是……是你？！‘钥匙’？！”他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葬松坑和枯井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小伟此刻的形象和气息，已然成了黄家内部的某种梦魇。
那年轻道士也愣住了，他看着突然出现、周身笼罩在淡淡黑气中、双眼诡异的小伟，感受着那与道门正气截然相反的冰冷死寂，眼中充满了警惕与困惑。
小伟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他目光锁定那三名黄仙，左眼的漆黑如同深渊，右眼的人性微光则映照着对方惊惧的脸。
他缓缓抬起右手，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是五指微微张开。萦绕在指尖的淡薄黑气，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流转。
“滚。”
一个字，冰冷，沙哑，不带丝毫情绪，却仿佛蕴含着无形的重压，狠狠砸在三名黄仙的心头！
那两名未化形的黄仙，当场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即便是那化形黄仙，也是气血翻腾，妖力运转都滞涩了半分！
“你……！”化形黄仙又惊又怒，他想放几句狠话，但感受到小伟身上那远比传言中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冰冷气息，尤其是对方那仿佛视他们如蝼蚁般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眼前这个“钥匙”，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小辈了！融合了碎片后的他，实力发生了质的飞跃！
“好！好得很！”化形黄仙咬牙切齿，色厉内荏地吼道，“‘钥匙’，你等着！老祖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走！”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狠狠瞪了小伟一眼，带着两名手下，化作三道黄光，狼狈不堪地朝着城市方向遁去，瞬间消失不见。
战场上，只剩下小伟和那名重伤的龙虎山道士。
年轻道士强撑着身体，桃木剑横在身前，警惕地看着小伟，虽然对方刚救了他，但那非人的气息让他无法放松。
“你……你是谁？为何要救我？”道士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戒备。
小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需要判断这道士的价值，以及……是否值得信任。他目光扫过道士破损的道袍和那柄灵光黯淡的桃木剑，最后落在他紧紧护在怀里的一个位置——那里，隐隐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纯阳内敛的能量波动。
就是那所谓的“龙虎山秘宝”？
他向前走了一步。
那道士立刻紧张地后退，桃木剑指向小伟：“站住！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小伟停下脚步，看着对方那外强中干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固执。
他不再靠近，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你受伤很重，妖气入体，不及时救治，道基必损。”
道士一愣，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话。
小伟抬起手，指尖一缕极其细微的、融合了“心焰”净化之力的白光（他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生怕引动黑暗力量的反噬），如同萤火般飘向道士。
“此力可暂缓妖气侵蚀，护住心脉。”
那缕微弱白光没入道士胸口。道士只觉得一股温和纯净的力量散开，暂时压制住了体内肆虐的妖气，精神为之一振。他惊讶地看着小伟，眼中的戒备稍减，但疑惑更甚。
“你……你到底是谁？为何身负如此……凶煞之气，却又……”
“我叫小伟。”小伟打断了他，报出名字，但没有透露更多，“你为何被黄家追杀？他们说的‘秘宝’是什么？”
道士犹豫了一下，看着小伟那非人却似乎并无直接恶意的模样，又感受着体内那缕缓解了痛苦的温和力量，最终还是选择了部分坦诚：“贫道张清云，龙虎山弟子。黄家妖邪觊觎我龙虎山镇派之宝——‘阳平治都功印’的一角残片，一路追杀至此。”
阳平治都功印？天师道祖印？竟然有残片流落在外？小伟心中震动。这东西乃是至阳至刚的道家重宝，对阴邪之物有极强的克制作用，难怪黄家如此想要得到。
“残片在何处？”小伟追问。
张清云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没有回答，反而警惕地看着小伟：“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伟看着他的反应，心中了然。残片就在他身上。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淡淡道：“黄家不会善罢甘休。此地不宜久留。”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他救了人，获取了信息，目的已经达到。与这道士过多纠缠，并无益处。
“等等！”张清云见他要走，急忙喊道，“你……你救了我，我张清云欠你一条命！还请留下名号，他日必当报答！”
小伟脚步未停，身影逐渐融入废墟的阴影中，只有一句冰冷的话语随风传来：
“不必。若真想报答，便好好活着，守住你们龙虎山的传承。”
声音消散，人影已杳。
张清云站在原地，看着小伟消失的方向，摸着怀中那温热的印痕残片，又感受着体内那缕奇异的力量，心情复杂难言。
凶煞与纯净，毁灭与拯救，竟然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命运的某种启示？
他摇了摇头，压下纷乱的思绪，不敢久留，也迅速寻了个方向，踉跄着离去。
烂尾楼区重归寂静，只有残留的妖气与雷火痕迹，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的冲突。
而小伟，早已远遁。
他站在城市边缘的一座高架桥墩阴影下，俯瞰着下方川流不息的车河与人潮。
救下张清云，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验证。验证他初步“三省”的成果，验证他能否在力量诱惑下保持选择，也验证了黄家对他日益增长的忌惮。
龙虎山印痕残片的出现，似乎又为这潭浑水，投入了一颗新的石子。
他摸了摸怀中那本硬壳笔记本，感受着脑海中那缕微弱的“心焰”。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强敌环伺。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被动应对。
是时候，主动去编织一张属于自己的网了。
黄粱一梦，梦醒时分，或许便是图穷匕见之刻。
他眼中，左眼的漆黑与右眼的微光，在城市的霓虹下，交织出一种冰冷而坚定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