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余烬
冰冷的河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反而让小伟混乱灼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趴在河边的泥泞里，剧烈地呕吐着，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胆汁，但那种吞噬阴神后残留的、灵魂层面的粘腻与腥臊感，却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
他杀“人”了。
不是出于自卫，不是在失控状态下与鬼物搏斗，而是在清醒的、被愤怒支配的理智下，以一种碾压式的、近乎虐杀的方式，吞噬了五个黄家的阴神。尤其是那个“三爷爷”，临死前绝望的哀嚎和灵魂被撕碎磨灭的触感，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他的感知里。
力量带来的短暂快感早已消退，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他感觉自己正在滑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推动他下滑的，除了体内的“孽”，还有他自己无法控制的仇恨。
他挣扎着爬起身，浑身湿透，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不敢回之前任何一处落脚点，黄家死了重要人物，阴神虽然覆灭，但本体必然有所感应，报复很快就会到来。城市虽大，却似乎已无他立锥之地。
茫然四顾间，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暂时提供一丝庇护的，只有那个地方——
“忘川”香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再次回到那条昏暗街道，推开那扇沉重木门的。店铺内依旧弥漫着那股沉静幽深的混合香气，油灯如豆，店主林默依旧坐在柜台后，擦拭着另一个造型古朴的香炉，仿佛亘古未变。
听到门响，林默抬起头，古井般的目光落在小伟身上。当看到小伟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周身还萦绕着一股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暴戾煞气和黄家特有腥臊的残余气息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看来，你见到‘人’了。”林默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小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发出嗬嗬的气流声。他踉跄着走到柜台前，双手撑在冰冷的台面上，才勉强站稳。
“我……我杀了他们……”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五个……全……吞了……”
林默放下手中的香炉和软布，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店铺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西山乱葬岗，黄三癞子的阴神，连同他四个徒子徒孙。”林默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你倒是挑了个硬茬子下手。”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能穿透小伟的肉身，看到他体内那因为吞噬而暂时充盈、却更加躁动不安的“孽”。
“杀戮，尤其是吞噬阴神，会加速你与体内那‘东西’的融合，也会让你的心性更容易被其影响。”林默淡淡道，“仇恨是燃料，但若控制不当，最先烧毁的，是你自己。”
小伟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是他们先害死了我奶奶！他们还想抓我，抽出我体内的……‘钥匙’！我难道不该报仇吗？！”
“该。”林默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干脆，“但报仇，不代表要沦为只知杀戮的野兽。马秀兰拼上性命，不是为了让你变成第二个‘孽’。”
奶奶的名字像一根针，刺破了小伟激动的情绪，让他瞬间萎靡下去。他瘫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
“我……控制不住……当时，只想把它们全都……撕碎……”他痛苦地低语。
“因为你太弱了。”林默的话冰冷而直接，“无论是你的意志，还是你驾驭那力量的法门，都太弱。空有宝山而无开启之钥，反受其害。”
他站起身，从柜台后走出，指了指店铺角落一个用帘子隔开的、仅能容下一张窄榻的小空间：“去后面把湿衣服换了，休息一下。你身上的煞气和黄家的印记需要时间消散，我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小伟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收留他。他看向林默，对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一种对故人之后的、极其有限的照拂？
他没有再多问，此刻他确实需要一个安全的、能让他喘息的地方。他低声道了句谢，步履蹒跚地走向那个小隔间。
换下湿冷的衣服，躺在坚硬的窄榻上，小伟却毫无睡意。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乱葬岗杀戮的画面，三爷爷临死前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
“钥匙”……“洞天”……“老祖”……“炼化”……
这些词汇如同破碎的拼图，在他脑中旋转。奶奶封印的“孽”，竟然是开启某个“洞天”的钥匙？黄家害死奶奶，是为了得到这把钥匙，让那个“老祖”炼化洞天，独占香火？
这信息量太大，也太骇人听闻。出马仙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黑暗。
他翻了个身，从怀里掏出那本奶奶的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冰凉的硬壳封面，似乎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力量。他回想起林默翻阅笔记时的神情，对方一定看出了更多的东西，但没有完全告诉他。
还有那个婴灵葫芦……林默说其炼制手法与黄家有关，是试探，是工具，也是阴谋的一环。这又和“洞天”、“钥匙”有什么关联？
无数的疑问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去之际，隔间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林默站在外面，手里端着一碗冒着淡淡热气的、颜色深褐的汤药。
“喝了它。”林默将药碗递过来，“安神，固魂，能暂时压制你体内因吞噬而躁动的煞气。”
小伟坐起身，接过药碗。汤药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苦涩气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味他从未闻过的草药。他没有犹豫，仰头将温热的药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随即扩散到四肢百骸，仿佛有无数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着他紧绷的神经和躁动的灵魂，连体内那“孽”的蠢蠢欲动，似乎都平息了不少。
“谢谢。”他将空碗递还，感觉精神确实好了一些。
林默接过碗，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奶奶笔记里，提到过一个地方吗？叫……‘落魂坡’。”
落魂坡？
小伟在记忆中飞快搜索，随即想起，笔记后半部分某一页的角落，确实用极其潦草的字迹写过这个名字，旁边还画了一个简单的、类似三岔路口的标记，但没有更多说明。
“好像……有提到。”他谨慎地回答。
林默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如此。看来马秀兰当年，也查到了一些东西。”
“落魂坡……那是什么地方？和奶奶的死有关？”小伟急切地问。
“一个地方，也是一段恩怨的起点。”林默的语气带着一丝追忆，“几十年前，那里曾是胡、黄、灰三家争夺一处灵穴的战场，死了不少‘人’，怨气极重，后来就成了禁区，寻常出马弟子都不敢轻易靠近。你父亲马卫国，当年就是在落魂坡附近……出的意外。”
父亲！
小伟的心脏猛地一缩！奶奶笔记里对父亲的死因语焉不详，只说是意外横死山涧，难道……
“您的意思是，我父亲的死，也不是意外？和落魂坡，和黄家有关？”
“是与不是，需要你自己去查证。”林默没有给出肯定答案，但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马秀兰将‘钥匙’封在你体内，或许，不仅仅是保护你，也可能……是希望你能解开这些谜团，了结这段延续了两代人的恩怨。”
他看着小伟，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微光流转：“仇恨可以给你力量，但真相才能给你方向。一味地被仇恨驱使，你永远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想真正为你奶奶报仇，想掌控自己的命运，你需要知道，你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林默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小伟的心头。
他之前一直被愤怒和仇恨蒙蔽，只想着杀光黄家报仇，却从未深思过背后的阴谋和根源。父亲的死，落魂坡，灵穴争夺，洞天，钥匙……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远比简单仇杀更加庞大和黑暗的真相。
奶奶的死，或许只是这个巨大阴谋暴露出的冰山一角。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刚刚沾染了血腥（虽然是阴神）的手。仅仅拥有力量是不够的，他需要知道该如何使用这股力量，需要知道敌人究竟是谁，需要知道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复仇之路，似乎在这一刻，从一个单纯的目标，变成了一条需要智慧和力量并重、需要拨开重重迷雾的征途。
他抬起头，看向林默，眼中之前的迷茫和痛苦，逐渐被一种更加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林老板，”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力量，“请您教我，该如何驾驭这力量，又该如何……去查清这一切。”
林默看着他眼中燃起的、不同于之前单纯仇恨的火焰，微微颔首。
“第一步，先学会在杀戮之后，如何守住本心，如何让力量为你所用，而非你被力量奴役。”
“休息吧。明天开始，你需要学的，还很多。”
说完，他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小伟重新躺下，怀抱着笔记本，感受着体内那碗汤药带来的温暖和宁定，以及林默话语带来的冲击与思考。
前路依旧凶险，迷雾依旧浓重。
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被动逃避、或被仇恨驱动的野兽。
他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开始真正地、冷静地思考，该如何在这人、仙、鬼、孽交织的漩涡中，杀出一条生路，并揭开那埋葬了两代人鲜血的……最终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