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像一道阴影，他紧贴着墙根，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中快速穿行。
沈川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放轻，同时竭力抑制住四处张望的本能。
越是深入这座名为“鸦巢”的城市，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就越是浓重。
建筑群挤挨在一起，为了规避某些难以言喻的规则，又或是为了争夺有限的土地，它们的结构扭曲而怪异，大量建筑使用了不规则的木材和粗糙的石块，许多房屋歪斜着，依靠彼此的支撑才没有倒塌。
建筑上的窗户极少，且又小又高，如同碉堡的射击孔，大多用木板、废铁皮、厚实的油布封死。
偶尔有未被完全封死的窗口，里面也是漆黑一片，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街道上肮脏破败，地面永远覆盖着一层成分不明的污物。空气中那股难闻的气味几乎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把某种有毒的颗粒物吸入肺中。
行人比外围区域稍多了些，但依旧行色匆匆。他们大多穿着深色、厚实、耐磨的衣物，许多人的脸上戴着用粗布或皮革制成的简陋面罩，似乎不仅仅是为了防尘，更像是一种隔绝。
交流极少出现，即便有，也是压得极低的快速耳语，配合着大量急促的手势。
沈川仔细观察着那些手势，发现它们并非随意比划，似乎有一套固定的模式。指向某个方向、表示数量、表达肯定或否定、示意危险……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像一场怪诞的哑剧。
“那是‘缄默手语’，”霍克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惊动什么，“在这里，张嘴是最后的选择。很多词汇本身就是轻微的污染源，能不说就不说。”
他们路过一个类似于市集的地方，这里没有叫卖声，安静得可怕。
摊主沉默地坐在那里，面前摆放着寥寥无几的货物：
一种看起来干瘪发灰，像是菌类一样的块茎（霍克称之为“灰麦饼”的主料）；用某种深色苔藓晒干后压成的砖块（低级的药材）；少量看起来就不怎么新鲜的变异肉类，被小心地包裹在厚油布中；还有一些粗糙的陶制工具。
交易过程更是让沈川大开眼界。
买家看中某物，会用眼神或下巴动作示意，然后伸出手，掌心向上。卖家会报出一个声音压到极低的数字，或者伸出相应数量的手指。
讨价还价通过手指的细微弯曲和眼神交锋完成。最终达成一致，买家会取出一种东西——
那是一种沈川从未见过的“货币”，它是一种被仔细打磨过的深色骨头片，上面刻着数量不等的扭曲刻痕，骨片本身泛着一种油腻的光泽。
“那是‘蚀骨币’，”霍克低声解释，“用…嗯，某种东西的骨头做的。这玩意本身相对‘惰性’，不易引发联想和污染。上面刻痕的数量代表价值。别问是什么骨头，对你没好处。”
沈川注意到，市集边缘有几个穿着统一，带着金属肩章制服的人。
他们无声地巡逻，表情冷漠，眼神锐利如鹰，腰间挂着一种奇特的武器，上面带有尖锐钩爪和钝头。
所有人在他们经过时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手里的动作。
“巡礼者，”霍克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明显的忌惮，“缄默议会的爪牙，负责‘净化’任何可能出现的不稳定因素。离他们远点，永远别引起他们的注意。”
霍克带着沈川拐进一条更加偏僻的小巷，最终停在一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低矮铁门前。
他轻重不一地敲了几下门，片刻后，门上的小窗滑开，一双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过来，看到是霍克，才传来沉重的门栓滑动声。
门后是一个地下空间，狭窄、低矮，充满浓重的烟味和霉味。
几盏劣质的油灯提供着昏暗的光线，映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这里像是一个地下酒吧兼情报交易所，客人们分散坐在阴影里，沉默地喝着某种颜色深沉的液体，交流几乎全靠眼神和手语。
霍克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对一个身材肥胖，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光头男人做了几个手势。
那男人瞥了沈川一眼，眼神麻木，然后无声地递过来两个粗糙的木杯，里面装着少量浑浊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喝掉它，‘净口液’，”霍克将一杯推给沈川，“能稍微清除你刚才在外面可能吸入的‘杂音’和‘污秽’，稳定一下精神。效果很弱，但总比没有好。”
沈川看着那可疑的液体，犹豫的端起杯子，当他看到霍克自己一饮而尽，他也只好咬牙灌了下去。
一股强烈的化学物质怪味直冲头顶，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甚至有点头晕，但之前那种隐隐约约的烦躁感和耳边的幻听稍微减弱了一丝。
霍克又和那个光头男人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似乎在讨价还价。
最终，霍克有些不情愿地掏出几枚刻痕较多的“蚀骨币”推过去，换来了两个油纸包，里面裹着硬得像石头的灰麦饼，以及一个手指节大小，装着少许澄清油液的小玻璃瓶。
“你的口粮，还有一滴‘宁神油’，关键时候用，能救你的命。”霍克将东西塞给沈川，“省着点用，我可不是你的保姆。”
沈川握着那坚硬的灰麦饼和那一小瓶珍贵的油，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围绕着最基础的生存疯狂运转，任何一点资源都来之不易。
他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努力消化着所见所闻。
这个名为鸦巢的城市，就是一个建立在无尽恐惧之上的缄默囚笼，人们用绝对的沉默和愚昧武装自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知识和思考，只为了能多活一天。
社会阶层分明，底层的挣扎者，维持秩序的“巡礼者”，以及那制定“缄默律法”的议会。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包裹了他。他的现代思维在这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危险。
他该如何生存下去？
难道真的要像他们一样，主动变成一个不敢思考的哑巴和瞎子？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吧台后方的一块墙壁。
那里被烟熏得漆黑，但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有一些刻痕。起初他以为只是无聊的涂鸦，但他现代人的大脑习惯性地试图去解析。
那是一段被刻意破坏过的文字和符号，它们扭曲且怪异，与他之前看到的那个引发“认知癫噬”的图案有着某种模糊的相似性，但又有所不同，更像是一种破碎的语句？
危险！
不要看！
不要理解！
霍克的警告在脑中响起。
沈川猛地想要移开视线，但已经晚了，他的大脑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读取”那些破碎的线条。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
预想中的剧烈痛苦并没有出现。
相反，在他的视界边缘，一些极其细微的扭曲光线开始汇聚。
它们如同受到干扰的电视雪花，闪烁不定，然后缓慢地组成了一行他能够理解的方块字提示，与他故乡的文字一模一样：
【检测到低序列信息碎片…】
【信息残破度过高…认知滤网启用…】
【尝试解析…】
【解析结果（极度模糊\/可能谬误）：…窥探…之眼…于…沉默中…转动…】
字迹一闪而逝，瞬间崩解，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川猛地眨了眨眼，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次，除了残留的恐惧，更多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敢置信的悸动。
刚才那是什么？
幻觉吗？
还是因为压力太大产生的精神失常？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霍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投来询问的眼神。
沈川立刻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硬得硌牙的灰麦饼，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
“没什么。”他含糊地嘟囔道，声音沙哑。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某个迟来的东西与他的现代灵魂进行了绑定，在他第一次无意识地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禁忌知识时，于疯狂的边缘，被悄然触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