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晚风拂过脸颊,虽已立春,却仍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当李桇领接到那封传信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依依,不,如今该称她为淳安县主吴云裳,竟命人送来了书笺,约他戌时在相国寺后山的梅林相见。
李桇领捏着那张素笺,在跳跃的烛火下反复看了三遍。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墨迹清雅,每一笔都曾在他梦中辗转千回。他忽然转身对侍立一旁的闵月道:“去,找人将我那套红衣补好,今晚我要穿它赴约。”
“世子,您这不是为难人吗?”闵月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那衣裳被您扯得七零八落,这么短的时间,叫我去哪儿找能工巧匠修补?”
李桇领淡淡瞥她一眼,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阴影:“那就重新置办一套。”
“这可是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世子当是街边随意扯来的布匹么?”闵月小声嘟囔着,整个王府也唯有她敢在李桇领心情尚可时这般顶嘴。
阿虎鲁连忙扯了扯闵月的衣袖,将她拉到廊下,压低声音道:“你真是越发大胆了,仗着世子宠你,就这般不知轻重。”
“只听南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怎么我们草原的雄鹰也学起这般做派?”闵月嘴上抱怨,脚下却不停踱步,“世子分明是被那位县主迷了心窍!”
阿虎鲁按住她的肩膀:“别急,把衣裳给我,我去寻绣娘想法子。”
闵月气鼓鼓地甩开他的手,指着院中那棵老榆树:“你让我拿什么补?自己看!”
阿虎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件价值不菲的红衣竟被闵月撕成一条条,整整齐齐地系在榆树枝头,做成了许愿带。夜风拂过,红绸如血浪翻涌。赫衡正站在树下,难得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伸手翻看布条上的字迹。只见上面不是写着“想吃醉仙楼的八宝鸭”,就是“要喝西域葡萄酒”,唯有一条关乎阿虎鲁的,竟是“愿这呆子对我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果然是闵月的手笔,阿虎鲁无心再看,生怕耽搁了时辰要受责罚,连声催促她快去置办新衣。
赫衡略一思忖,返身入内,对李桇领躬身道:“世子,依属下愚见,不若就穿平日那件墨色狼纹长衫。那身红衣……恐怕会触痛县主旧伤。”
这句话让兴致勃勃的李桇领如被泼了盆冷水,也让他想起云依依正是身着红衣受辱。他原本只想着一袭红衣曾惹得建安城多少女儿家倾心,若能得她一眼垂青,此生无憾,却忘了这颜色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李桇领眸中寒光乍现,赫衡只觉得后脊发凉。若是平常人估计早被吓得踉跄而逃,赫衡咽了口口水,连忙扫了眼衣架——上面挂的多是便于行动的劲装,唯有一件墨色长衫尚可面客。求生欲让赫衡迅速退至门外,朝院中喊道:“闵月,我救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
留在屋外的阿虎鲁和闵月面面相觑,成了一对同命鸟,默默承受着李桇领的怒火。
相国寺后的梅林里,春风挽不住迟梅,残红零落成泥,唯剩疏影横斜,在月下摇曳着最后一丝冷香。
李桇领一身淡蓝色云纹长衫,伫立梅林深处。他抬头仰望泼墨般的星空,挂着寥寥几颗星星,最亮的还是天狼星,不知为何在北胡看时似乎更亮几分。
“她来了。”李桇领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刻骨铭心的脚步声,她的每一步都曾刻在他的心里。他欣喜回首,见月华下转出一抹倩影。
吴云裳身着粉紫襦裙款款而来,面上轻纱遮容,却掩不住绝代风华。那双曾映着星河的眼眸,如今蒙着一层薄雾,雾霭深处是拒人千里的淡漠,惊不起半分涟漪。
李桇领心生怜惜,还未开口,便听吴云裳说道:“云裳谢过世子那日相救之恩。若非世子,云裳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吴云裳疏离的谢语化作细针,轻轻扎进李桇领的心口,让他觉得一阵钝痛。他怔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却也不曾料到,这番本该是感恩的言辞,听在耳中竟像是埋怨。
莫非她在恨他救了她?是了,对一位女子而言,遭受那般羞辱,当真生不如死。或许在那刻死去,反倒比此刻站在救命恩人面前更加痛快。这个念头如冷水浇头,李桇领忽然明白,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竟是痛苦的提醒。那日的相救,或许反倒成了她永难愈合的伤疤。
他的心口一阵窒闷,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仿佛这样就能远离那个让她痛苦的事实。
“依依。”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力。
“请世子唤我吴云裳。”她抬手取下覆面的轻纱,露出一张平静得过分的面容。唯有那双眸中凝结的霜色,泄露了她与过往决裂的决绝。“世间再无云依依这个人。”
“好,好。”李桇领连应两声,喉间发紧,“云裳,日后我定不会唤错。这些时日……你过得可好?”
吴云裳微微偏过头去,夜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月光照亮她侧脸的那一刻,李桇领看见她指尖极快地拭过眼角。
当她转回脸时,面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得让人心惊。“楚曦儿——想必世子还记得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很轻,“听说她曾是您最得宠的枕边人,如今正躲在蔡效府中,受着庇护。”
她向前一步,绣着暗纹的裙裾在落花上逶迤。“那日在祁国公府,她踩着我的手指,俯在我耳边说——”吴云裳的嗓音忽然凝起薄冰,“她说她的名字会刻进我往后每一个夜晚。”
又一步,她离他只剩三步之距。梅香与她身上的冷香交织,在夜色中弥漫开来。“现在,我想让这个噩梦永远消失。”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望进他眼底,语气依旧平静:“需要世子助我一臂之力。”
她早已算准他会答应。那些昏沉时日里,他守在榻前说过的每句话,她都记得分明。死里逃生的人往往有两种结局:要么碎成齑粉,要么淬炼成刃。吴云裳抚过腕间尚未消退的勒痕时忽然明白,眼泪从来洗不净耻辱。她想起小时候那个爱捉弄人的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任人鱼肉,被人践踏。当她抚摸身体上的每道伤痕,指尖点触,似将仇恨一点一点刻入骨髓,将曾经的天真尽数戳破。既然这世道容不得柔弱女子安然立足,那便做攀缘的凌霄花。不求怜惜,不图依靠,唯愿借力而上,直至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尽数碾落尘埃。
李桇领的视线始终凝在吴云裳身上。那个“好”字落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重。在旁人面前杀伐决断的北胡世子,唯独在她这里,所有的原则都会化作绕指柔。
他甚至不曾犹豫。从很多年前那个雨夜,当她弯起眉眼递给自己枣泥糕时起,他就再也学不会对她说“不”。
袍袖微动,他指尖尚未抬起,赫衡的身影已从梅树后转出。月光描摹着玄衣侍卫冷峻的轮廓,却在听到“楚曦儿”三字时几不可察地一滞。
“都听清了?”李桇领的声音骤然结冰,“带她来。”
赫衡单膝及地,领命时带起三两落梅。起身时他目光掠过吴云裳,最终落在虚空中的某处。
“属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遵命。”
玄衣没入梅林时,李桇领注意到赫衡握刀的手背青筋微突。这些年赫衡对楚曦儿的心思,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有些界限,注定不能逾越。
夜风卷起残香,在他们衣袂间缠绵不去。相国寺的晚钟恰在此时响起,惊起宿鸟掠过疏影横斜的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