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丫头,你可曾亲眼见过?”应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冷冷地落在刘尚脸上。
刘尚躬身更深了些:“回太后,老奴前日在刑部大牢见过一次。那姑娘的眉眼……确有七八分与圣上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应太后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刘尚不便直言,侧目看了侍立一旁的月娥一眼。月娥会意,轻声接话:“只是云姑娘受伤甚重,面上伤痕纵横,红肿不堪,委实受了大罪。身上的伤痕深可见肉,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化脓,太医说即便痊愈,恐怕也会留下疤痕。故而……如今只能从眉宇间的神态,依稀辨出与皇上相似。”
应太后虽对云依依的身世仍存疑虑,听到此处,也不免微微蹙眉,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吴彦辰那孩子,平日看着乖巧知礼,待人接物皆是温文尔雅,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回,倒是哀家看走了眼。”她语声平淡,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扫向刘尚,那眼神中带着审视与失望。
刘尚慌忙低头跪伏,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太后明鉴。祁国公在外所为,候正司确有邸报记录,是老奴自作主张未及时禀报太后。老奴罪该万死,请太后治罪。”
应太后无声轻叹,眼前恍惚浮现昔日景宗承欢膝下的模样——那个会用草叶编出蝴蝶蚱蜢来讨她欢心的少年,眼神清澈,笑容明亮,总是能驱散她眉间的忧愁。她总是被他那些小玩意儿逗得开怀,心中的宠爱日益深切。后来景宗亲政,实则是她主动提出。当年朝臣纷纷上书请她垂帘听政,她却以“景宗非为幼主,遇事有谋,可独立临朝”为由,仅垂帘十日便移居玉瑄宫,做起了逍遥太后。如今想来,那时的决定,不知是对是错。
“起来吧。”她终是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这些年,你夹在哀家与皇帝之间,也是难为。瞻亲王是皇帝的人,你是哀家的人,你们便是双方的脸面。哀家与皇帝若不撕破这层纸,便还是母子;若撕破了,连最后那点情分也都荡然无存。”
正说话间,月娥瞥见小太监顺儿在门外探头探脑、面有急色,便悄步退至廊下。顺儿急忙附耳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惊慌:“姑姑,重门殿守卫刚传来消息,说是……前皇后娘娘怕是不好了。”
月娥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御医可去过了?”
“去是去过了,只说也就这两日的事。奴才害怕,跟着守卫偷摸进去看了一眼……”顺儿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那重门殿外面看着还算光鲜,里头却破败得吓人。院中杂草都没过小腿,寝殿冷得如同冰窖,炭炉里莫说炭块,连灰烬都不见多少。桌上只剩几个硬馒头和一碟咸菜,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娘娘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色蜡黄地昏睡着,听到动静勉强睁眼看了看,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那模样,当真凄惨。”
月娥不敢耽搁,忙领顺儿入内禀报。应太后听罢,手中捻动的佛珠骤然停顿,眼中似有水光一闪,旋即敛起悲色。她舒展双臂,仰起脖颈,恢复了一派威严:“月娥,为哀家更衣。皇帝……也该来请安了。”
辰时二刻,景宗如期而至。跪安问好后,母子二人看似亲热地闲话家常,商量着元宵节的过法。景宗专挑太后喜爱的吃食戏目来说,言辞恳切,神态恭顺。应太后含笑听着,目光静静流转于皇帝面上,从那精心维持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外人看来俨然母慈子孝,唯有当局者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表象。
应太后见景宗越说越是兴起,眼底掠过一丝不耐,终于不冷不热地开口:“昔年太平时节,上元之夜顺康街头凤箫声动、鱼龙舞彻,方显五谷丰登、百姓安乐。如今半壁江山沦丧,虎狼环伺,民不聊生,哀家实在无心赏灯看戏。再者说,宫里还有哪位娘娘能操持这等庆典?难道指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萧汐湄么?哀家老了,近来常梦见旧人,想起许多前尘往事,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操不得这许多心了。皇帝国事繁忙,有这份孝心便够了。往后月历上的请安,能免则免罢。”
景宗闻言急忙起身,面露惶恐:“母后如此说话,真叫儿子惶恐!母后凤体不适,可曾传召太医诊治?”
应太后愠怒顿生,抬手轻拍心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望:“心病还须心药医。哀家这病的根子在何处,皇帝难道不知?”
殿内话音传出,守在外头的康闾立刻猫下身子,竖耳细听,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他暗自盘算:冷宫近日传来消息,前皇后应苾萱咳血之症愈重,太医断言时日无多。太后今日突然发难,是想借机接出冷宫中那位,还是意指远在离京的……
康闾抓耳挠腮片刻,忽而嗤笑自语:“北边那位若迎回来,玉瑄宫里这位岂还有地位?定然是惦记冷宫里那个时日无多的了。”
谁不知重门殿在楚殇帝时便是关押失宠妃嫔之所?当年多少人受不住折磨自尽的、疯癫的,苟活下来的也早被世人遗忘。景宗定都建安后重修宫室,方才重启怨气深重的重门殿。当锈蚀的门锁被打开时,满目皆是死状各异的白骨,入内洒扫的宫人无不连夜哭逃,皆称见了鬼魅,重门殿遂再度封锁。
巫蛊案后,景宗将废后应苾萱独囚于此,所有近侍宫女尽数棒杀,任其自生自灭,足见憎恶之深。康闾深知应苾萱这些年来所受折磨,多半出自景宗授意与萧汐湄的跋扈善妒。此事万万不可留下把柄,让应太后借题发挥。
想到此处,康闾骤然紧张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悄步退至廊下,招手唤来小太监德喜,附耳低语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德喜连连点头,待康闾摆手示意,当即撩起衣摆疾奔而出,脚步匆忙得好似身后有厉鬼追赶。
不料刚出门便撞上玉瑄宫的宫女月嫦,原来她早瞧见德喜跑来,故意藏身门后,待其经过时突然伸腿,将匆忙的德喜绊了个结实。
德喜摔得狼狈,啃了一嘴泥,咬牙抬头正要骂,一见是月嫦弯着腰、笑吟吟地瞧他,顿时泄了气。这位祖宗是月娥亲手调教出来的,因手巧善调头油,日常伺候太后梳妆,颇得欢心,他哪里敢得罪?只得忍痛爬起,反倒赔起不是:“好姐姐,是弟弟眼拙,冲撞了姐姐,千万莫怪。姐姐今日这身衣裳可真好看,衬得姐姐越发娇俏了。”
月嫦抿嘴一笑,眼波流转:“你这猴崽子火急火燎的,是哪处发银子等你去抢不成?瞧你这慌张模样,莫不是康总管又交代了什么要紧差事?”
“好姐姐就别取笑了,今日是弟弟的不是,改日定带稻香斋新出的桂花糕给姐姐赔罪。只是康总管交代的差事还等着回话,弟弟先走一步,多谢姐姐宽宏。”德喜边说边鞠躬,一副讨好模样。
月嫦目送德喜跑远,转身便吩咐一个小宫女悄悄跟上,自己则若无其事地步入殿中。经过康闾时,还不忘笑着向他讨要宫外新进的头油:“康总管,听说近日宫外进了批茉莉头油,香气清雅持久,不知可否为奴婢留上一瓶?”
康闾面上堆笑应承,心中却暗骂这丫头精怪,分明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那小宫女跟上德喜。这玉瑄宫中,真是没有一个简单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