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建安城的冬夜却依旧繁华喧闹。画楼之上彩灯绚目,美人的香粉混着酒楼佳肴美酒的香气,肆无忌惮地飘散在空气中,勾动着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街边摊贩高声吆喝,各式珍奇货物、精巧吃食令人眼花缭乱。街上行人如织,一张张或世故或纯真、或豪爽或俏皮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气。他们走走停停,或赏玩物什,或品尝果子,不紧不慢,从容欢欣。华盖的马车,金瑵羽葆,车辙粼粼,偶尔一声马嘶长鸣,也被喧哗声隐藏。酒肆里客人或躺或坐,放肆地说笑,畅快淋漓地灌着美酒,大口啖肉,夹杂着对乐妓的市井调笑。茶馆内,文人雅士结社吟诗,青纱窗卷,炉香袅袅,素曲清心,另有一番风雅情趣。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之景与云依依无关。夜幕时分,天上开始飘起了小雪,洁白的雪花在发间融化成晶莹的水珠,一点一滴凝成网,网住尘俗幽恨转愁思,细细密密,抚不去,拭不净,缠缠绕绕,理还乱。熙攘人群中,无人留意她的落魄。冷风摵摵,她强忍着寒冷。彩月已将贴身小袄脱与她穿,此刻正不住打着冷颤,牙关发抖。她们须在夜深前寻到落脚之处,生火取暖,可在这繁华城中,连一间荒废的屋子也难以找到。她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寒风里,心越走越冷。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落下,既怕招来陌生人异样的目光,更怕自己一旦崩溃,便再无力前行。
顺彡桥的惠民药局里,坐诊的是曾经太医院御医闻选,虽已年近古稀,须眉皆白,目光却仍专注干脆。他一身灰布长衫,一双清荷布鞋,脚步稳健,无半点老态龙钟之态。他手枯瘦,指尖因长期抓药而泛黄,却有一手按摩推拿的好功法。在他娴熟的推拿提捏之下,章平公主双眉渐舒展开来,“闻太医这手法真是出神入化,屈居在这小小的医馆却是可惜了。”
“公主过誉了。老朽反而觉得,这方天地便是天下。能以微末之术治病救人,能为中医,便已足够。”
“以闻太医之才,足可为上医,是你自谦了。”
闻选退后一步,拱手行礼:“当年若非公主资助开设药局,老朽这把骨头早已流落街头。至今思之,犹怀戚戚。如今能做个治病救人的郎中,不敢再奢望其他。”
章平公主闻言不恼反喜,嘴上又客套几句,目光却飘向轩窗上轻轻晃动的风铃。她瞥了秋婳一眼,秋婳会意,上前引闻选退下,关门守在外间。
一道青色身影悄然而入,向章平公主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双手奉上:“公主要的玉佩,幸不辱命。”
章平公主凝视玉佩,笑容渐冷。她伸出玉手,以指尖拈起七色璎珞,将玉佩提至烛台前细看。莹莹烛火映照下,白玉螭龙纹佩温润生光,那正是云依依的那块。
章平公主轻启朱唇,吐出几个字,“干得不错。”
青衣男子嘴角浮起得意之色,抬头时露出面容,竟是张廷。原来当日穆晏所说的买走玉佩的富商正是此人。他赎回玉佩后便私藏在内,直到章平公主命他寻找,拖了半月方才献出。公主虽心知肚明,却也不便点破,毕竟还要倚仗他与远在西州的平阳王传递消息。
公主将玉佩收入腰带:“淮阳的百亩地契就在白术柜中。本宫还需你办一事,若成,你看上的那处宅院便是你的了。”
张廷淡然笑道:“公主赏赐,卑职谢恩。这颗心自是忠于公主的,但请吩咐。”
“你让宫女散播的流言该收收了,是时候让主角登场了。”
“公主放心,推波助澜,水到渠成,卑职定做得滴水不漏。”
“好,去办吧。事成之后,本宫必让你如愿以偿。”
张廷施礼后悄然离去,只留下一缕崖柏余香。片刻后,药局来了个买白术的客人,闻选亲自为其取药。
张廷离开药局后径往奇云桥而来,在鹊羽巷瞥见蹒跚而行的云依依主仆。他随意朝卢家包子铺旁的四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即会意,尾随而上。因鹊羽巷民居密集,他们故意上前搭讪,逼得云依依拉着彩月向西边人烟稀少的麦稷巷逃去。这四人如猎犬般时而紧追时而放松,将她们引向观鼎桥方向。不料慌不择路的云依依竟撞到一户人家门前。
云依依带着哭腔拍门求救,然而深谙建安城生存之道的居民不过从窗内探头一望,便被那四人凶恶目光吓退,急忙紧闭门窗。四人见逼不走云依依,便动了粗。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扯住她的手臂往巷中拐角拖拽,彩月上前厮打,被一人一脚踢中腹部,倒在泥水里,疼的直不起腰,却爬着往前,随之被一掌击中后背。她眼一黑,昏了过去。
被拖进巷中的云依依并不知道彩月的遭遇,在哭喊中拼命挣扎。她的发髻散落,双手被牢牢制住,整个人被死死抵在墙上。当那几张充满酒气的脸越逼越近时,她想到自己再不可能如在黑虎寨那般幸运,绝望地闭上双眼,准备咬舌自尽。
“不好,这丫头还想咬舌。”
一人猛地捏住她的腮帮,往嘴里塞了布团防止她自尽。此时四人也不敢过分逼迫,只四处张望似在等待什么。云依依察觉他们的迟疑,趁其不备推开身前两人,跌跌撞撞冲向桥边最亮的楼阁,边跑边扯下布团呼救。四人见状互换眼色,放缓两步又继续追赶。
慌乱中云依依踩到裙角,重重摔倒在地。剧痛从胳膊蔓延至全身,如针扎般直钻心口。豆大的汗珠混着眼泪滴落。她只觉得对方如同戏鼠的猫,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折磨着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生不如死的煎熬,她嘶声喊道:“你们究竟想怎样?”
“就想和小美人玩玩啊。”四人猥琐相视而笑。
“你们把我姐姐怎样了?”
“嘿嘿,她能怎样?又没你这般姿色,嫌她吵闹便让她睡会儿,不能让她耽误咱们的亲热。”
得知彩月无恙,云依依反而平静下来。她冷冷一笑缓缓起身,正欲拔出海棠簪时却被识破。几人正要上前制住她,终见数名伙计提着灯笼、手持木棍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