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韩世武与张薄启程前往渝州上任,苏牧辞与云依依相送城外。四人作别,互道珍重。
想当年应何在立国之后主动交出兵权,于封地渝州囤地敛财,致民怨沸腾。太祖知后却不怒不究,只令地方官府不受民状,应家由此享百年荣华。正是应何看穿“狡兔死,走狗烹”之理,虽与皇家联姻,却绝禁子孙习武,故携龙鳞刀下葬,亦为让即位太宗放下戒心。应家三代之后,除嫡脉静王老千岁外,子孙多忘“庸者好逸,智者励勤”之家训,好逸恶劳者众。静王独子应廉世本可称应家清流,却因党争落得“一刀两断”,静王一脉彻底断绝。心灰意冷的静王遂修建青留观,上山清修。
苏牧辞言罢应家兴衰,对韩世武建议道:“应家乃百年世家,虽近年显颓,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以仁孝治国,对太后日日请安。应家远离朝堂,实因太后贤德,不允外戚干政,且应家家训严苛,子弟应不至仗势欺人。龙鳞刀一事,韩兄到渝州后,莫急入府到任,先以白衣身份往青留观拜见静王老千岁,讲明此刀来历,再作打算。”
韩世武拱手谢道:“多谢苏兄弟指点!为兄早将龙鳞刀以宝盒封好,此去自当先洗清师父罪名,也好堂堂正正在渝州干番事业,以报纪元帅的知遇之恩。”
云依依笑道:“军师昨夜说姜姐姐已前往椆楮与你会合,日后夫唱妇随,你可要待她好些!不然我便去渝州接她回来。”
韩世武瞪了张薄一眼,故作不满重重拍了他的肩膀,大声道:“亏我把你当兄弟,你却与云姑娘无话不谈,连我私事都要汇报?不怕苏兄弟误会?”
云依依脸红了,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过身子,手紧牵着苏牧辞衣襟。这一转身,却瞥见城楼之上李桇领正踏着垛墙望向自己,她慌忙避开目光,顺势向苏牧辞靠了靠。
苏牧辞以为她冷,伸手为她压紧披风,眼中的余光也看见李桇领,顿时明白了云依依的举动。
送走了韩世武和张薄,天空又飘起了雪。苏牧辞怕云依依受冷,拦下一辆马车,将她抱到马车上,自己刚想入内,却被李桇领的属下阿虎鲁叫住:“云姑娘,请稍等。”
云依依并不认识阿虎鲁,见他一身北胡装扮,也不愿与他多说什么。南吴人对北胡的恨是深入骨髓的,阿虎鲁一拦车,路过百姓顿时投来鄙夷目光,仿佛云依依真做了什么投敌叛国之事,窃窃私语间竟有人朝她吐口水。
车夫见状,勒住了马车,让云依依下车:“这位姑娘你赶紧下车吧,我这车受不住你的坐!”
苏牧辞护住云依依,怒道:“你驾车,我付钱,短不了一分银子,为何平白羞辱我家娘子?”
车夫跳下马车,也不放马凳,掀开车帘,对着苏牧辞吼道:“她认识北胡的人,即是你的娘子,想必你也是和他们一伙的,我这车从不接北胡鹰隼,你们速速下车,莫污了我这车。”
李桇领未料让云依依受此难堪,心中愧疚。不待苏牧辞再辩,他已飞身下城——真真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车夫只觉脖颈处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一把明晃晃的剑已切入自己肌肤,温热鲜血滑入衣内,吓得腿软跪地:“大人饶命!莫杀我!”
云依依急叫:“李桇领,你不要伤他。”
见云依依欲跳车,苏牧辞忙伸双手,李桇领却一脚踢开车夫,飞身上车不由分说揽住云依依的腰跃下。云依依未站稳,苏牧辞恼羞成怒,起招欲夺回。阿虎鲁上前阻挡,被李桇领呵斥:“谁让你出手?一边待着!”
李桇领仍不松手,满眼桀骜看向苏牧辞:“怎么,今儿个苏公子才知何谓争取?”
苏牧辞怒道:“世子何曾识我,竟在此评论我为人?放开依依!光天化日之下,你此举有损她清名!”
“李桇领,你松开!我与你并不相熟!”云依依用尽全力也掰不开他的手,气急道,“你弄疼我了,放我走!”
云依依的愠怒,让李桇领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本来因为云依依被车夫羞辱,又被众人指点,自己才出手相护,却因与苏牧辞挑衅令她更难堪,实非自己所愿。李桇领忙松开了手,看着云依依奔到苏牧辞身边,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若受伤的麋鹿躲避猛兽一般,缩身在苏牧辞的身后。
云依依柔声对苏牧辞说道:“阿牧,带我走。”
“好,我们现在就走。”
阿虎鲁见他二人想离开,横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我家世子说让你们走了吗?”
苏牧辞质问道:“李桇领,你堂堂世子,竟无耻如小人吗?”
此时聚集的围观百姓越来越多,他们的指责已经转换了方向,李桇领的举动被看作是北胡世子想强抢民女。几个血性汉子握紧扁担拳头,缓缓向苏牧辞靠拢,显被阿虎鲁持剑激怒。
李桇领被云依依眼中厌恶刺痛——他惊于自己首次有此感觉,闷痛压胸。他深吸一口气恢复冷漠,对阿虎鲁冷冷道:“我们走。”边说边走向人群。或许被他戾气所慑,或许为律法所限,人群自行分让一条路。经过苏牧辞身边时,他驻足道:“‘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苏牧辞,闻你饱读诗书,《庄子·大宗师》此言若听过,便不会满口君子小人。若世间之事惟系我心,得之,安之,畅快如此,本世子愿做真小人。”
“世子此言显对庄子一知半解。郭象批注:‘夫与内冥者,游于外也。独能游外以冥内,任万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斯乃畸于人而侔于天也。’以世俗内外诠此句:身陷世俗之人之君子,可通过冥内实现游外,亦为天之君子;然于自然而言,人无大小。西华法师成玄英对郭象批注又曰:‘夫怀仁履义为君子,乖道背德为小人也。是以行蹩躠之仁,用踶跂之义者,人伦谓之君子,而天道谓之小人也。故知子反琴张,不偶于俗,乃曰畸人,实天之君子。重言之者,复结其义也。’请问世子:你每每征战,白骨如山、流血浮尸,人送外号‘刑阎罗’!不论道家儒家之言,你都遑论为人,不过自己贴金罢了!”
苏牧辞一番义正辞严,引得百姓拍手叫好,对李桇领咒骂四起。云依依越发为他的博学无畏而倾倒:“阿牧说得真好!所谓仁义岂有常?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
李桇领知云依依此刻厌己至极,却反松了口气,大步流星穿人群而出。阿虎鲁愤愤不平欲教训苏牧辞,被赫衡拉住。他不解低吼:“拉我作甚?这厮好生烦躁!我得替世子教训他!什么道家儒家?我北胡马上得天下,好过他们成日酸溜溜舞文弄墨,最后不过阶下囚!”
赫衡看了眼走远的李桇领,不欲阿虎鲁莽撞坏事,只道:“你跟世子比我久,他的心思还不懂?”
“我怎么不懂?难道世子甘心被骂?”
“世子顶了骂,至少那位云姑娘此刻不会受责难了。若这都看不明白,就别聒噪,免得惹世子心烦。”
阿虎鲁虽愚钝,至此也明李桇领心思——原来世子真看上了那南吴女子。真真是铁树开花,狼一般的人竟也有柔情。只是那女子如此柔弱,怎配得上世子?还是闵月那样的北胡女子最适合做世子妃。“世子,我们现在去哪?”
“稻香斋。”
阿虎鲁脱口而出:“去那干嘛?”
果然得赫衡一记白眼:“跟着便是!就你话多。”